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8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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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期本就難熬,哪怕沒脾氣的人都會變得陰沉不定。他哪敢觸城主的霉頭。于是方儲只得把狐裘大氅送回偏屋,老老實實擱回柜里。 于是乍看起來,就好像雀不落從沒有誰覺得寒冷難耐,也從沒有誰翻出過那件狐裘大氅, 方儲很快拿了兩壺酒和杯盞過來,他還順手搓了個掌心火,偷偷將酒溫了一下。 于是烏行雪接過酒壺時,觸及一片溫?zé)帷?/br> 他抬了眼,就見方儲猛地彈開,縮回到屋角,訕訕道:“城主我……我聽聞這酒溫著更好喝?!?/br> 烏行雪這回倒沒多怪他,只道:“那你聽沒聽過,這酒溫著喝容易醉?” 方儲張了張口,連忙搖頭:“不知道。” “我錯了,城主?!狈絻Φ皖^認錯。 烏行雪把酒盞拋回去,道:“我不用這個。” 這不是仙都的玉醑,入口厚重,不像玉醑清甜,這里也沒有同他當(dāng)窗對酒的人,犯不著拿著小盞慢悠悠淺酌。 他只是看著院里的冰枝,還有青霧下高高的屋檐一角,忽然想喝酒了。 照夜城的酒確實不一樣,曾經(jīng)玉醑他喝上半天也只有薄薄酒意。如今兩壺就已經(jīng)有些懶了。 他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眸光含著清明月色,并不混沌,卻蒙著一層淺淺的霧。 他倚著窗沿,忽然開口問方儲:“雀不落這些窗戶是開在北邊么。” 方儲愣了一下,被這沒頭沒尾的話題弄懵了。過了片刻才道:“是啊……是在北邊?!?/br> 人間市井百姓家,屋子總愛坐北朝南,向陽,門窗也都愛開在南邊。但照夜城畢竟是魔窟,從來都同人間相悖。 邪魔們可不管向不向陽,只管自己舒不舒坦。整個照夜城的格局都是悖逆的,這里的府宅也大多坐南朝北。 最南端就是雀不落。 烏行雪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所以突然發(fā)問就顯得有些奇怪。 方儲疑惑道:“城主為何忽然說起這個?是有什么古怪嗎?” 烏行雪眸光依然落在窗外,道:“沒什么古怪,就是忽然想起來,順口一提?!?/br> 他以前很少主動與人說起這些,這會兒大抵是……酒意上頭。 他靜了一會兒,眸光從屋檐收回來,落到了窗下,忽然輕聲道:“方儲,你那窗下有什么特別之物么?” 方儲搖了搖頭:“沒有,窗下無非是些泥地、矮花、小石子,沒什么特別物什?!?/br> 烏行雪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垂眸看著低矮草木,道:“那為何有人惦記著窗下呢。” 方儲被問住了,倒不是問題有多難,而是從他家城主口中問出來實在稀奇又罕見。 他想了很久,道:“那……多半是因為住得高吧。” 烏行雪笑了一聲,頭也沒回,覺得他這答案像是一句多余廢話。 方儲硬著頭皮道:“住得高,窗下的東西就不一樣了。隨便往窗下一掃,能看到的東西又多又遠。說不定能成一道景呢,那惦記惦記便無可厚非了?!?/br> 烏行雪聽著聽著,腦中忽然閃過一些模糊的念頭。 那念頭閃得極快,他幾乎沒能反應(yīng)過來,只是漸漸地收了笑意,握著酒壺白玉沿口,怔怔地站在窗邊。 “住得高……” 他嘴唇動了一下。 那一瞬間,他似乎又看見了一片縈繞不散的霧,看見霧里有巨大的墳冢,還有一座高高的塔。 有人飛身上塔頂,提燈而立,站在窗邊朝下望過來。他記不清那是在看他,還是看向更遠處平安的城鎮(zhèn)了…… 而后燈光在霧里化散成片,那道人影抬手敲響古鐘。 當(dāng)—— 那道鐘聲幾乎響在腦中。 那個剎那,烏行雪感覺自己閉上了眼,身上的痛覺和寒冷驟然加深,好像劫期忽然就進到了最難過的關(guān)頭。 那一年的劫期來勢洶洶,比任何一年都難熬,比任何一年都更冷、更難受。以至于烏行雪有一段時間近乎于空白,無所感知。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撂下酒壺的,也記不清是怎么讓方儲離開的,又是如何閉合門窗、給主屋套了禁制的。 那禁制是雙向的,別人難進,他也難出,以免他昏昏沉沉之下做出什么難以收拾的事來。 他只記得禁制剛落成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多了一道氣息。 有人無聲無息地進到了院落里,甚至進到了他的屋中,卻沒有驚動任何其他人。 出于邪魔本能,他抬手就要吸抓武器了??伤奈堇锛葲]有刀,也沒有劍。他抓進手里的,居然只有一個夢鈴。 當(dāng)年斬斷的京觀亂線太多,那些亂線中的神木碎枝落到他手里,他原本打算毀得干干凈凈,一點不留。 可臨到頭來還是猶豫了一瞬,將碎枝上包裹的白玉精剝離下來,做了“夢鈴”這個小東西。 鈴鐺的模樣同那座高塔上的鐘相似。 自那之后,每當(dāng)他再斬斷某條亂線,總會在最后的瞬間搖響手里的白玉鈴鐺,給那些因為線斷而就此湮沒的人們造一場美夢。 哪怕那些人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哪怕他們依然要死去。 他給很多人造過夢,讓他們忘卻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當(dāng)年高塔上的那口鐘一樣,鈴聲響起的那一瞬,至少在夢里……沒有痛楚,萬事太平。 但眼下這一刻,白玉夢鈴被烏行雪攥在手里,鈴頂?shù)募饨侵刂仨阎菩?,涼絲絲的鈍痛讓他從劫期中掙離片刻,清醒了幾分。 他握著白玉精,嗅到了身后人的氣息。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道氣息,哪怕閉著眼背著身都能嗅認出來。 “蕭復(fù)暄……” 他攥著夢鈴轉(zhuǎn)過身。 蕭復(fù)暄就站在門邊,黑沉沉的眸子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看著他。 “這里是照夜城?!彼f。 這里是魔窟照夜城,不是那個敞著院門的坐春風(fēng),任你想來就來。 他還想說你為何偏偏要挑這個時候來。但這話莫名有些狼狽,他不喜歡。于是他緊抿著唇,沒有說出來。 蕭復(fù)暄就那么沉沉地看著他,說:“我知道這是照夜城,也知道你下了禁制,但我進來了。” 非但進來了,還分毫未傷。就好像那些禁制統(tǒng)統(tǒng)避開了他,沒有攻擊他。而烏行雪下禁制時幾乎神識不清,一切都出于本能和下意識…… 他這句話,將那些下意識的東西直白地剖攤開來,遮掩不了也否認不了。 于是烏行雪沒再說話。 他攥著手里的東西,同門口的人對峙著。 那一瞬間被拉得極長,同樣安靜無話,同樣帶著糾纏不清的東西。幾乎讓人想起當(dāng)年南窗下的屋檐…… 卻又截然不同。 當(dāng)年他是靈王,如今他是魔頭。 他要過邪魔必經(jīng)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蕭復(fù)暄面前過。 怎樣都行,但不能是蕭復(fù)暄。 于是他張口便是一些咄咄之言,想要激得對方離開。他背在身后的手緊攥著白玉精做的夢鈴,臉上卻帶著笑,歪頭沖那人說:“你知道邪魔有劫期么,見過劫期里的魔頭是什么樣嗎?” “聽過邪魔重欲么?” …… 他知道蕭復(fù)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殺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會厭惡什么——那些邪魔特有的東西,橫行無忌、荒yin無度…… 他張口閉口皆是那些,等著蕭復(fù)暄冷臉離開。 想惹天宿不高興其實真的很容易,他曾經(jīng)半真不假地招惹過無數(shù)回。 偏偏這次…… 他說盡了那些連他自己都厭惡的東西,蕭復(fù)暄卻一步未動,始終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良久之后開口道:“都聽過?!?/br> 烏行雪倏地沉默下來。 他靜了一瞬,道:“你既然什么都聽過,什么都知道,又偏偏挑這個日子來——” 屋內(nèi)燈火映在蕭復(fù)暄眸中,燈火微晃,那雙眸子便化開一片光亮。 烏行雪頓了一下,避開目光,轉(zhuǎn)頭朝臥榻抬了下巴繼續(xù)說道:“——你是要做我這個魔頭的入幕之賓么?” 屋里靜下來。 片刻之后,蕭復(fù)暄低沉的嗓音響起來。 他說:“對?!?/br> 我來做入幕之賓。 烏行雪心臟驀地一跳。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他怔在原地,良久之后乍然回頭,只覺輕風(fēng)一掃,蕭復(fù)暄已然到了面前。 烏行雪動了一下唇,卻沒出聲。他幾乎在蕭復(fù)暄過來的同時出了手,肆張的邪魔氣如無端闊海一般洶涌而出??耧L(fēng)裹挾著寒霜似的殺機猛掃而過,動靜大得驚人,卻又因為禁制,統(tǒng)統(tǒng)鎖于門窗之內(nèi)。 這是照夜城主下過禁制的一隅,是世間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私密的地方。 而那些能讓人身首分離的殺氣,在觸碰到蕭復(fù)暄的瞬間戛然剎止。而那一剎那的歇止注定了一個結(jié)局—— 依然是天旋地轉(zhuǎn),依然是劍氣貼著要害而過,依然是近在咫尺卻分毫不傷。 他們似乎總會弄成這樣。 只是當(dāng)年的靈王被抵在屋上,如今的魔頭被抵在榻上。 劍氣貼著烏行雪的頸側(cè),獨屬于天宿的氣息籠罩著,鋒芒畢露卻并不危險。蕭復(fù)暄依然如當(dāng)年一般半跪著,低頭看著他,壓著他的手指彎曲著扣進指縫里。 蕭復(fù)暄的眸光順著鼻梁落下來,嗓音沉而低緩:“你想激我走?!?/br> 烏行雪的手上氣勁還沒撤,極寒的氣息順著指尖流瀉而出,白色的薄霜從他的手指蔓延到蕭復(fù)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