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痞女人嘴唇發(fā)著抖，眼眶通紅，“別走，小混蛋，你走了，道恩心心念念的帝國會毀了的。”

    “就我，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只是個沒爹沒媽沒文化的野區(qū)賤民，哪能做什么皇帝，你再好好想想，我求你再好好想一遍——”

    漆黑的夜空籠罩著他們，凱奧斯的面容如鐵冷硬，他大步走過林歌身邊，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低語：

    “交給你了，jiejie?！?/br>
    林歌怔怔張大雙眼，忽然手心里被塞了個涼涼的東西，往下一看，竟是金曉之冕的機(jī)甲鐲。

    她懷疑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卻聽見身后傳來萊安快意的大笑，像是個完成了惡作劇的孩子。

    她逆著風(fēng)回頭，目送萊安就這么笑著走下皇宮的長階，背影消失不見。

    直到最后，大帝也沒有回頭，一如他親率的部隊。

    星艦遠(yuǎn)離了帝國，與人類的家園永別。

    當(dāng)飛躍阿爾法星域時，萊安面向全軍坦白了此次任務(wù)的真相，也索性坦白了有關(guān)道恩.亞斯蘭的秘辛。

    投影中，大帝單手撫摸著冰凍休眠倉的一角。

    他凝望姜見明的面容許久，又抬起冷峻的眉宇，隔空看向?qū)⒁八赖氖勘鴤儭?/br>
    “縱難埋骨故土，蒼天寰宇可葬……我見英魂飛赴星海，應(yīng)似白鳥歸巢?！?/br>
    “有朕和統(tǒng)帥與諸君共葬，也不委屈了你們?！?/br>
    這一晚，不知多少士兵驚駭失語，又不知多少士兵悲憤難休。

    “陛下！”乃至有人情難自禁，號啕大哭，“請陛下歸國吧，您帶著統(tǒng)帥回去吧……我們保證完成任務(wù)，何必陛下親自赴死??！”

    萊安沒搭理那些哭聲，他心里有數(shù)，如果沒有自己的力量，艦隊說不定根本碰不到晶巢的邊邊。

    而且他也有一個想法：既然自己是凱奧斯，或許面對晶粒子的本源意識也能起到更大的壓制作用。無論如何，值得一試。

    最后的時光里，剩下的只有慘烈的血色。

    晶巢似乎意識到了來者不善，無論是異星生物匯聚的密度，還是晶粒子的混亂程度，都比第四次神圣戰(zhàn)役的時候強(qiáng)了不止一倍。

    帝國軍不停地戰(zhàn)斗，不停地減員。

    “報告，前方出現(xiàn)異星生物大群！”

    “好，全艦迎敵準(zhǔn)備，開始采集數(shù)據(jù)?！?/br>
    “先鋒艦開火——”

    越是靠近晶巢，異星生物越是變得不像“生物”，它們已徹底被晶粒子寄生，連神志都被侵吞了。

    人類從未面對過這樣的敵手，往前的每一步，都踩在用尸骨亡魂堆出來的路上。

    “前進(jìn)，全速前進(jìn)！快快快快?！?/br>
    “沖過去！！”

    不知道明天死的會是誰，是親密的戰(zhàn)友，還是敬愛的長官，還是自己。

    但早晚都一樣，他們最終都會死，注定沒有人能看到勝利，因為奔赴的是死神的邀約。

    “長官，東日號還被異星生物困著……”

    “管不了了，走！”

    指揮臺前，長官話音剛落，就看到畫面中騰起亮光。在他們的斜后方，東日號啟動了自毀系統(tǒng)。

    星艦爆炸了，烈火吞沒了扭曲變形的異星生物，以及尚留在東日號內(nèi)激戰(zhàn)的近千士兵。

    ==

    “報告！”

    一位年輕將士的投影出現(xiàn)在屏幕上，“殿下，謝少將！”

    “嗯？”指揮室內(nèi)，坐在指揮席上的謝予奪抬頭把鳳眼一撩。

    同時，萊安皇太子也從另一邊走來，站在謝予奪身后：“說?！?/br>
    “先鋒艦捕獲了……您看看吧?！?/br>
    畫面閃了閃，映出宇域中漂浮著的金屬垃圾。

    它扭曲、丑陋、千瘡百孔，但經(jīng)過復(fù)原鏡頭掃描后，顯示某片區(qū)域曾經(jīng)刻上過一塊似烈陽似盾牌的軍徽。

    “……”

    謝予奪盯著那團(tuán)焦黑變形的金屬垃圾，過了一會兒，素來放蕩不羈的少將脫下了軍帽。

    他低聲道：“給全軍都看一眼吧，金日輪的星艦殘骸，應(yīng)該是五十多年前的?！?/br>
    萊安：“那就是新帝歷12年，第一次白鳥遠(yuǎn)征的時候……嘖，你看我干什么？現(xiàn)在的我并不記得?！?/br>
    謝予奪神色復(fù)雜：“可您如今還是在這里?！?/br>
    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包括皇太子為什么能變成晶體怪物，也包括那一天，小閣下為什么能啟動亞斯蘭統(tǒng)帥的權(quán)限。

    謝少將頓了頓，低聲喃喃道：“而此前，您已經(jīng)在晶巢捐軀兩次了?！?/br>
    萊安不以為意：“一次而已。原身未死，不能算捐軀?！?/br>
    謝予奪：“當(dāng)年，大帝和統(tǒng)帥……呃，也就是您和小閣下了……最后到底是什么情況？”

    “兩位真的去晶巢了？那基地是怎么給您做的投射？這些細(xì)節(jié)，首領(lǐng)閣下告訴您了沒有?！?/br>
    “那倒沒有，”萊安若有所思道，“不過時至今日，我也能猜得差不多了?！?/br>
    =

    ——轟……！

    星艦著陸，或者說墜落在晶巢的時候，二十萬金日輪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武器打空了，人死得七七八八，星艦受到晶粒子過濃的影響，再也無法飛行，連高級機(jī)甲也沒剩下多少能源。

    一望無垠的晶巢大地在眼前延伸，雪白雪白的，像是褪了色的異空間。

    晶粒子在暴動，晶巢意識在狂嘯。無形的巨浪鋪天蓋地，將螻蟻般的人類吞沒。

    “啊……！”

    無數(shù)帝國士兵在踩上這片大地的瞬間就不行了，吐血倒地者不計其數(shù)。

    砰！砰！許多人為了避免晶亂，當(dāng)場對自己的太陽xue開了槍。

    他們倒下，同胞們跨過尸體前行。

    大帝最后下令，全軍朝著晶粒子更濃的方向走。

    往前走，能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死得離晶巢母核越近，人類意志能造成的影響或許也會越大，哪怕只是大一點(diǎn)點(diǎn)也好。

    而萊安自己，則是從休眠倉中抱出他的愛人。

    嘩啦……沉睡的黑發(fā)殘晶人從休眠液里被撈出來，雪白的晶巢大地映亮了每一滴掉落的水珠，讓他像傳說中的鮫人。

    姜見明的容貌依然如昔，現(xiàn)在，他比他的陛下年輕了。

    他先是軟綿綿地躺在陛下的臂彎里，被顛了一下，頭就靠在陛下的肩上，蹭濕了幾縷美麗的白金卷發(fā)。

    “我們到了?！比R安低聲道：“姜，看到了嗎……這可是星艦也抵達(dá)不了的地方，我?guī)銇砹??！?/br>
    這是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姜的事情，無論生死，他要在他身邊，在他懷里。

    萊安舒展最后的晶骨，長有幾十米的赤金色的鐵翼瞬間在他背后張開，又彎曲至身前，護(hù)著懷中沉睡的殘人類。

    他往前，往死亡的方向走去。

    身后，帝國的士兵艱難地跟隨著。

    漸漸地，一個又一個士兵倒下了，倒下的再也沒能起來。晶體蠕動著冒出來，將亡者的遺體吞沒，拽向雪白的深處。

    不知走了多久，大帝身后的追隨者就這樣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最后一個也沒有了。

    茫茫的白晶大地上，只剩下他，化作小小的一個黑點(diǎn)行走著。

    萊安身上的晶體異化越來越嚴(yán)重，他的面頰上爬滿晶體，翠綠的眼底滿是痛苦。晶骨也不再是凜凜威武的樣子，而開始逐漸向歪曲混亂的模樣發(fā)展。

    縱使如此，那即將崩潰的晶骨依然緊緊地虛扣著身前，令昏睡的姜見明免受晶粒子的侵?jǐn)_。

    所謂的晶巢母核，卻仍然不知道在哪里，仍然不知道有多遠(yuǎn)。

    又不知走了多久。

    萊安的人類結(jié)構(gòu)再次開始崩潰，它變成了一個怪物。

    而怪物懷里的殘人類，那張蒼白清瘦的面容上，終于出現(xiàn)了第一片晶體。

    怪物陡然發(fā)出凄厲而憤怒的嘶吼！

    它已力竭，它的生命已經(jīng)即將耗盡，不能再保護(hù)它的愛人。

    可是這時，它竟忽然恐懼起來：啊，姜會不會還能感覺到疼痛，晶粒子會不會還能在精神層面折磨他？

    可它曾經(jīng)對姜說過，睡著了就不疼了。那個人忍的痛已經(jīng)太多，不應(yīng)當(dāng)再被卑劣的敵人所摧殘。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那，可不可以把我的胸膛剖開啊，可不可以把我的肚腹破開啊。

    撕開皮，裂開rou，打碎骨頭，內(nèi)臟碾成泥漿。

    將我打開，你放入我里面，可以嗎。

    忽然，怪物發(fā)出非人的悲鳴，它從胸膛至肚腹的一線，突然破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鮮血如瓢潑大雨，呲上天空又灑回地上。

    它的皮撕開了，它的rou裂開了，它的骨骼在粉碎之前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響聲，它的內(nèi)臟化成了rou泥血漿。

    怪物感到很痛，很痛，痛得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比這輩子任何一次實(shí)驗室內(nèi)的折磨都要痛。

    但它的心情卻歡喜起來，它忍著痛，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沉眠中的人類放進(jìn)了自己的里面。

    噓，沒事了，這樣就不疼了。別怕，別怕，你在我懷里……

    直到某一刻，赤金色的晶體徹底把姜見明吞沒。怪物吃掉了它的愛人，終于心滿意足地不動了。

    雪白雪白的晶巢深處，就這樣出現(xiàn)了一簇巨大的赤金色晶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