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nèi)，只有簡樸的一張床和一對桌椅。桌上是一盞燈，一個光腦，兩冊筆記本和幾支筆。

    女人坐在桌前提筆書寫，床上是她的小孩。

    姜見明滾在被子和枕頭中間，只露出一只白嫩的小腳丫，用腳趾輕輕地勾著mama的衣角。

    黑發(fā)孩童的嗓音奶聲奶氣的，“他對mama做了壞事，才有明明。所以丹叔和琳姨他們殺死了爸爸?！?/br>
    赫爾加頓了頓，伸手把小孩的那只腳也捉住，塞進被子里捂好。

    “是丹和你講的這些？”

    “不是的，明明自己聽見的。”

    燈光照在破舊的床頭和墻壁上，將女人和孩童的黑影子拉得長長的。

    姜見明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小孩自幼挨餓受凍，身體不能算多好。

    赫爾加于是輕嘆。女人站起身，來到自己的兒子身邊，愛憐地撫摸幼童的脊背。

    “明明，你昨天偷拿mama的槍玩了，對不對？”

    “嗯?！?/br>
    “之后，mama對你說那樣是不對的，現(xiàn)在明明知道了槍很危險，而且隨便動別人的東西也不可以，是不是這樣呢?！?/br>
    “嗯?！?/br>
    “但如果mama不告訴明明呢？明明就沒法知道那是不對的。”

    女人的嗓音像潺潺的春水，她脫下外衣和鞋襪，也一骨碌鉆到被子里，展臂摟住自己的寶貝。

    “明明的爸爸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爸爸能夠像明明一樣，在很小的時候有人疼他愛他，經(jīng)常抱抱他，親親他，教給他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那mama相信，爸爸一定不會做壞事的?！?/br>
    姜見明爬過來，枕在mama伸出的手臂上，“是嗎？”

    赫爾加挑眉笑了，用食指戳了戳兒子的臉頰：“當(dāng)然了，因為生出的明明是這么乖的好孩子啊?！?/br>
    姜見明眨兩下眼睛，歪頭問道：“那就是明明的奶奶不好嘍？”

    赫爾加的眼底閃過一絲傷感，她摸了摸兒子的黑發(fā)，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如果是那樣倒好了。”

    “但很有可能……在明明的奶奶小時候，也沒能夠有人愛過她，教過她?！?/br>
    這是這個時代的，也是整個人類文明的疤痕。

    夜深了，外面的雨果然變成了雪。巨大且無法抵御的悲哀，就乘著濕潤的雨雪吹進這家破旅館內(nèi)，籠罩在這對母子身上。

    赫爾加熄了燈，扯過棉花結(jié)塊的薄被裹住姜見明幼小的身體，再用力地把被角掖實。

    “明明，晚上睡覺冷嗎？”

    “不冷。”

    “真的嗎？”

    “嗯?！?/br>
    可懷里的肌膚分明是涼的。

    赫爾加只能忍著鼻尖的酸澀，把姜見明緊緊摟在自己的胸口，期望她的體溫可以在寒冬中給孩子帶來一絲溫暖。

    她閉上雙眼，埋頭喃喃道：“明明……mama好想改變這個世界。明明，mama真的好想好想?！?/br>
    然而此時，白鴿赤葉會早已無力回天，就連這不算好景的時光也未能長久。

    幾個月后，包括這家小旅館在內(nèi)的幾個據(jù)點先后暴露，一行人再次逃亡。

    面對帝國的追捕，赫爾加等人只能亮出折疊機甲，邊戰(zhàn)邊退。

    而那位年幼的領(lǐng)袖之子，倉促之下被塞進了機甲的緩壓倉，甚至連麻醉都沒打——

    在當(dāng)時，機甲設(shè)計是不會考慮殘人類的體質(zhì)標(biāo)準(zhǔn)的，更不可能照顧到一個年僅四歲的殘人類幼童。

    他們用機甲連續(xù)進行了三次躍遷，半途在宇域激戰(zhàn)了兩番，隨后又是五次躍遷。

    等終于甩脫追兵，緩壓倉打開的時候，里面的小孩已經(jīng)七竅流血，面色慘白地閉過氣去。

    ……他的指甲全部翻卷折裂，血跡斑斑。而緩壓倉的內(nèi)部，處處是掙扎與拍打留下的血手印。

    赫爾加當(dāng)場崩潰。自己多次重傷也從沒掉過一滴淚的女領(lǐng)袖，抱著孩子放聲大哭起來。

    她那時并不能知道……

    對于姜見明來說，這只是苦難的開端。

    大部隊不可能為了孩子而停留，姜見明才被搶救回來半口氣，機甲就又不得不繼續(xù)行進。

    最后，白鴿赤葉會的余黨選擇效仿宇盜，散落各地的幾股力量匯合之后，以僅存的一艘大型星艦為依托，在宇宙中流浪。

    赫爾加母子再次安頓了下來。

    但姜見明的身體卻已經(jīng)毀了。小孩本來就有點營養(yǎng)不良，那次蟲洞躍遷更是狠狠地傷了根基。

    醫(yī)生看過都紛紛搖頭，甚至有人直接宣判：

    “這孩子能活過三十五歲就算幸運。別的就不用想了……拖著這種體質(zhì)，不可能做得成什么事的。”

    其他白鴿赤葉會的成員。對姜見明的態(tài)度同樣微妙。

    一方面，他確實是領(lǐng)袖連著骨血的唯一的孩子；但另一方面，他是恥辱的產(chǎn)物，又是個病弱無力的殘晶人類，只能說……除了累贅以外，什么都不是。

    只有赫爾加，依舊毫無芥蒂地愛他。

    她親自教導(dǎo)兒子識字讀書，在星空下描繪人類的幾千年戰(zhàn)爭與和平的歷史，以及這個年代已經(jīng)沒誰在意的舊日品德。

    ……實話實說，赫爾加女士的兒童教育水平，那是真的不敢恭維。

    或許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母親，在跟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聊完什么“人權(quán)”啦“平等”啦之類的話題后，又要求兒子去背舊藍母星時代的兵法典籍。

    有時候，連那幾個對姜見明有偏見的白鴿赤葉會的成員，看著心里都別扭。

    但偏偏也就是姜見明。

    竟然全都接下來，消化掉了。

    有時候，他會抱著光腦坐在星艦的舷窗旁，安靜地看外面浩瀚的星空。

    亦或是拿著模擬沙盤當(dāng)玩具，獨自擺弄上大半天，直到mama來找他。

    時間又過去三年。

    舊帝歷40年，新的悲劇上演。

    白鴿赤葉會余黨內(nèi)部分裂，不攻自破。

    這個結(jié)局誰也沒有料到，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能這樣說——雯.赫爾加是個過于純粹、過于寧折不屈的理想主義者。

    但她的追隨者，更多的卻只是凡人，充其量是多了些勇氣與理想的凡人。

    所以更多的人無法理解，為什么白鴿赤葉會已被打擊到只剩下最后一艘星艦，領(lǐng)袖還要固執(zhí)地以卵擊石，繼續(xù)與帝國這個龐然大物對抗；

    為什么只要帝國以無辜平民的性命作為誘餌，領(lǐng)袖明知是陷阱也忍不住去救，一次次重蹈覆轍；

    為什么對于沿途收容的殘人類或老弱病殘，在找到妥善安置的方法之前，領(lǐng)袖寧可自己餓肚子，也愿意留著他們吃白飯……

    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不堪忍受的成員便越來越多。

    “這個女人太蠢了?！?/br>
    這樣的論調(diào)積攢，爆發(fā)，成為內(nèi)亂的根源。

    于是，姜見明七歲那年，白鴿赤葉會的領(lǐng)袖易主，赫爾加母子被逐出星艦。

    無處可去的母子只能重返藍母星。不知道躲藏過多少骯臟街角，多少次忍饑挨餓。最后流亡至最偏遠，最混亂的野區(qū)——z2野區(qū)。

    也就是在抵達z2野區(qū)的第三天。

    一位奄奄一息的殘晶老人，渾身臟污地在路旁爬著，卑微如螻蟻。他哀哀地流著淚，向這對母子攔路求助。

    赫爾加毫不猶豫地分出了所剩不多的食水，扶老人在路邊休息。

    到了寒冷的夜晚，她讓老人靠過來取暖，自己一手摟著自己的兒子，一手摟著陌生的老人。

    凌晨時分，異樣的晶粒子波動驚醒了赫爾加。

    遠處天還未亮，雜草上露珠如淚。旁邊那個老人雙眼暴凸，手足抽搐，下一秒渾身開始生長晶簇——或許是太渴望臨終前的那點慰籍，他隱瞞了自己是慢性晶亂晚期患者的事實。

    那一秒電光石火，女人只來得及用晶骨把兒子推向最遠處。

    ……

    抵達z2野區(qū)的第三天，路邊有一個無名老人死去。

    有一個帶著兒子的母親，感染了慢性晶亂。

    =

    舊帝歷43年，灰鸮實驗室。

    “陛下……陛下，您這邊請。”

    皇帝跟隨著白褂實驗員，快步穿梭在機密實驗室的內(nèi)部。

    這么多年過去，奧丁蒼老了很多?？v使基因手術(shù)可以讓他保持壯年時的容貌。但眼底的疲憊與滄桑是掩不住的。

    不斷爆發(fā)的晶亂潮，實驗連接失敗，宇盜及白鴿赤葉會等反抗者的增多……子孫不爭氣，臣下只會唯唯諾諾……

    這一切都在刺激著暴君的神經(jīng)，讓他越來越喜怒無常，嗜殺多疑。

    直到這一日，灰鸮實驗室緊急稟報皇帝。

    先是五年前，有一個胚胎存活下來。

    隔著無菌實驗房的玻璃，所有人都能看到培養(yǎng)倉內(nèi)的模樣：從晶粒子聚集的至純晶體中生出人的骨血皮rou，它每日每日都在掙扎，發(fā)出無聲的慘叫，在痛苦實驗下蛻變。

    實驗員們反復(fù)用藥物和輻射刺激其中屬于人類的意識，一次次灌注更多的晶粒子。

    直到晶粒子的含量遠超過極限值，突破了一個又一個的不可能。

    到了此時，它已經(jīng)不能稱作人類，當(dāng)然更不能稱作晶粒子，是個結(jié)合態(tài)的變異怪物了。

    就在一個小時前，培養(yǎng)倉爆炸開來，實驗房的玻璃被血濺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