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安的神色變幻幾度。

    姜見明竟不是因為晶粒子的原因而死掉的。

    不對，應(yīng)該說當然不是！

    當時姜已經(jīng)勒令全軍，寧死不許晶亂。他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破例？

    首領(lǐng)伸手撫了撫皇太子的肩膀，又道：“小殿下，凱奧斯，請你清醒一點，好好想想。”

    死因……

    這個詞語像是毒藥，心臟再次開始難過地收縮。萊安躲開首領(lǐng)的手臂，忍著這種能殺人的悲傷在記憶里摸索著。

    落雪的醫(yī)療機甲，垂落的伶仃的手腕，寂寥的英靈碑，駕駛席上安靜睡去的青年軍官，魚肚白色的黎明天光。

    死因是……是……

    “那或許是……負傷失血過多……或者器官衰竭而死，慢性晶亂已經(jīng)讓他很虛弱了……也可能是凍死……或者注射的藥物過期過量導(dǎo)致……”

    萊安越說，臉色越難看。殘人類總歸是脆弱易死的物種，他知道，但直到開口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么多致死的要素都堆在了姜見明身上。

    而他竟真的不知道姜見明是怎么死掉的。

    “……或者是猝死。”

    萊安頓了頓，試圖重新冷靜下來，“謝予奪說他開啟了金曉之冕，很有可能是大腦承受不住精神連接的負荷?！?/br>
    首領(lǐng)輕嘆一聲：“當年你去找死之前，你的原身沒告訴過你小閣下的身份嗎？”

    萊安：“……沒有。”

    當時一切都發(fā)生得倉促，原身意識霸道地占據(jù)了他的身軀，在腕機上留下幾行訊息又消散，徒留醒來的他被驚得腦子發(fā)蒙。

    需要解釋的東西過多，難以面面俱到。

    因此訊息的大部分，是在向他傳遞晶粒子的真相、透露他作為開國皇帝的前世和作為基體的今生……以及蠱他為了姜去送死。

    至于更多，還真沒怎么提過。

    或許是融合后的意識有足夠的自信，認為既然是為了姜見明，自己必會心甘情愿被蠱到，不用浪費寶貴的時間在這上面。

    首領(lǐng)：“有著開國軍神之稱的道恩.亞斯蘭統(tǒng)帥，他原本的名字就是姜見明?！?/br>
    “在那個亂世，因為種種原因……他甚至連本名都無法公之于世，同樣無法公開的也包括他身為殘人類的身份?！?/br>
    “謝予奪告訴我，小閣下開啟了金曉之冕，對嗎？那他開啟的應(yīng)當是第一駕駛艙，其實金曉本來就是他的機甲，當年您送他的?！?/br>
    “智腦賽特亨利也一樣，它說是黑鯊基地的產(chǎn)物，但原本也是……總之，那只小狗當初瘋了一樣纏上小閣下不是毫無理由的?！?/br>
    萊安懵了，無措的神色漸漸爬上了那張俊美的面容。

    “亞……亞斯蘭，是他??？”

    他不是沒猜過或許自己與姜早有前緣，但竟然……

    姜的前世是開國統(tǒng)帥。統(tǒng)帥是個殘人類，還和大帝……

    不，不不不那些不重要，萊安突然壓抑住喉頭慌張的顫音：“那他還能……他的原身在基地是嗎，他還能再次……?。俊?/br>
    首領(lǐng)無情地給予了迅速的否定：“那不能?！?/br>
    “統(tǒng)帥的原身比現(xiàn)在這個殼子還要病弱，再次意識投射很困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有可能連基體死亡那一瞬間的精神沖擊都承受不住。”

    她說著轉(zhuǎn)身欲走。萊安猛地握住她的手臂，手掌像鐵鉗般用力，怒道：“你去哪里??？”

    “當然是去看遺體?！笔最I(lǐng)道，“小閣下就是亞斯蘭統(tǒng)帥，連接金曉之冕不會出現(xiàn)精神負荷，至少不可能致死?！?/br>
    “那么，死因究竟是什么？換而言之，那個基體——真的已經(jīng)死亡了嗎？”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得萊安眼前發(fā)黑、氣血翻涌。

    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渾身寒毛倒豎。好像是槍口抵上了太陽xue，或者刺刀在摩挲脖頸，本能在瘋狂叫囂著危險。

    是的，他知道，假如接下來命運恩賜一個希望，然后又將希望打碎——

    他知道，自己根本無力抵擋。一定會立刻壞掉的，或許是永遠修復(fù)不好的那種壞掉。

    “你在說什么……”指揮室的一隅，皇太子借著鉗制的姿勢，一步步將首領(lǐng)摁到指揮室冰冷的墻壁上，沙啞道，“姜已經(jīng)……”

    萊安呼吸粗重，眼底卷起狂亂的風暴，厲聲道：“姜見明已經(jīng)確認死亡了，你到底來做什么，要看遺體的什么??？”

    首領(lǐng)微微仰頭，她依然如沉靜的湖水或沉默的高山，并不畏懼眼前這頭發(fā)狂的惡獸。

    “……當年，我將小閣下托付給姜盛養(yǎng)育之前，曾經(jīng)從他身上剝離過一點晶粒子，以便進行對基體的監(jiān)測?！?/br>
    “自然了，這樣只能監(jiān)測到很少量的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看到的是精神意識的狀況，以及生命的有無?！?/br>
    “三天前，基體的監(jiān)測顯示基體001的生命體征消失，但奇怪的是，原身和基體之間的意識聯(lián)系并沒有斷絕，基體意識也沒有回歸原身?！?/br>
    “我就猜到大約是這個情況，所以趕緊來看看。”

    萊安已經(jīng)說不出其他話了。

    他努力了許久才發(fā)出聲音：“什么情況?！?/br>
    首領(lǐng)：“他確實已經(jīng)無力靠自己延續(xù)生命，但還有人不肯放他離去，那個人抓住了他?！?/br>
    萊安猛地閉了一下眼，他的唇瓣開始發(fā)抖，神經(jīng)質(zhì)地搖頭：“不可……不可能……但他已經(jīng)……沒有呼吸和心跳……我有等，等了許久，什么都……”

    首領(lǐng)又嘆息了，她佩著黑甲的指尖虛點著萊安的眉心，電子音似乎也變得溫柔。

    “殿下，你是特殊的存在，有著超越人類正常范疇的力量?！?/br>
    “而你曾經(jīng)為他獻出過一次生命，以此立誓為他的余生披荊斬棘，讓他可以抵達晶巢。所以絕不會僅僅是鑄造一件武器那么簡單?！?/br>
    “請一定要好好想想，那枚你用生命為他戴上的戒指，他一直貼身佩戴著嗎？”

    “他戴著……不，”萊安怔怔道，“我不知道……我沒有親眼看到他的死亡?！?/br>
    首領(lǐng)：“小閣下最后乘的那架機甲，開著內(nèi)置監(jiān)控了嗎？”

    萊安低低喘息著，沉默幾秒后他才動了動唇，露出冷白色的牙尖?？諝饩o繃到了極點。

    一切似乎就在下一秒，儲君就要說出什么，亦或是如真正的野獸般將面前的首領(lǐng)撕碎——

    但沒有，那雙席卷著風暴的綠眼睛倏然失去了焦距和光澤，朦朧地虛浮。

    肌rou緊繃的身軀也毫無征兆地癱軟下來，他閉眼，脫力往前栽倒下去——

    “凱奧斯！？”

    首領(lǐng)眼疾手快地抱住了那具身軀，被壓得往后踉蹌一步。

    皇太子一動不動，雙眸閉攏，長發(fā)凌亂地遮住慘白的臉……居然直接昏過去了。

    =

    等到首領(lǐng)把人事不省的皇太子背出來的時候，焦急地等在外頭的謝予奪差點沒被嚇死。

    而萊安殿下這一昏，就直接睡過去一天一夜。

    再次醒轉(zhuǎn)時，皇太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要塞醫(yī)療區(qū)的單間病房內(nèi)，手背上還扎著輸液的針頭。

    卸下面罩的首領(lǐng)西爾芙，以及謝予奪謝少將都守在旁邊。

    謝予奪見他睜眼，立刻露出驚喜之色，給他掖著被角低聲道：“小殿下可算醒了！您覺得怎么樣，身上還有沒有哪兒難受？”

    躺在病床上的萊安殿下神智還很迷糊，“我……怎么……”

    “您怎么？”西爾芙怒極反笑，拍著治療艙，“將近四天沒吃一口東西把自己活活餓暈過去，醫(yī)療兵給你吊了一整天營養(yǎng)針才醒，殿下覺得絕食很光榮嗎？”

    萊安：“?！?/br>
    西爾芙：“嗯？”

    萊安把眼一撇，恨恨道：“不是故意，只是忘了?！?/br>
    他一直努力撐出一副正常的樣子來，腦子里列出一二三四條要做的事，卻忘了最最基本的……人要吃飯。

    而在巨大的悲傷之下，身體也失去了饑餓感，直到今天昏厥。

    若是平常，把自己餓暈過去這種事足夠讓儲君殿下羞惱得不愿面對。

    但此刻，萊安眼底閃爍，抬頭望向首領(lǐng)，急促問出的卻是：“姜的事情——”

    西爾芙：“哦，監(jiān)控的話，我看過了?！?/br>
    第193章 星火沉眠（2）

    聽到監(jiān)控，萊安再也躺不下去。他把謝予奪一推，忍著渾身的虛軟坐起來，“給我……”

    “哎別別別，針頭針頭！”謝予奪簡直一個頭兩個大，他還想按住萊安的胳臂，哪里按得住。

    這人著急了直接動手就扯，把輸液針帶血扯出來：“給我看！”

    “別急，小殿下?！?/br>
    西爾芙拉過來一把椅子，將旁邊桌上的光腦打開，“少將，麻煩清一下雜人，把門鎖上。”

    謝予奪：“……是，好的，遵命?！?/br>
    第一要塞的最高將領(lǐng)，軍部最年輕最前途無量的將軍，放在皇太子和首領(lǐng)面前，還是被指使的命。

    等謝予奪認命地跑去肅清周圍的閑人，給自動門鎖上權(quán)限之后再跑回來，首領(lǐng)已經(jīng)在放視頻了。

    機甲的內(nèi)置主監(jiān)控被安在右上方，是個斜對著駕駛席，同時也能拍到后面幾乎全部空間的角度。

    視頻乍一開始播放，就是一枚雪花吹入駕駛艙內(nèi)部，落在黑發(fā)青年的發(fā)絲上。機甲已經(jīng)在英靈碑內(nèi)了。

    萊安的神色沉下來：“為什么不從最開始放，從機甲啟動的那一秒開始。”

    “殿下，我們要節(jié)約時間，請您聽話。”

    西爾芙淡淡道：“這些年我經(jīng)歷過很多了，多聽聽老婆婆的話可不是什么壞事?！?/br>
    “你……！”萊安眼底閃過一絲不愉快，下一刻卻無法把目光從屏幕上挪開。

    ——畫面中，原本安靜倚坐在駕駛席上的殘人類軍官，吃力地抬起了手臂。

    姜見明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很差，呼吸微弱，眼神也是渙散的，偶爾咳嗽時會有血從唇角滑落。

    他將蒼白的手指慢慢抬起，沿著醫(yī)療機甲的合金壁開始摸索。從那遲緩的動作來看，他已經(jīng)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