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沒有同胞，沒有歸途，沒有除自己外任何熟悉的生命形式，機甲渺小如一粒微塵。

    只有提前選好的墳?zāi)梗潜话拙Ц采w的晶巢。它巨大、神秘而靜寂，像沉在黑暗宇宙中一顆活的眼珠。

    極致的死寂，極致的蒼涼，極致的孤獨。

    萊安最后檢查了一下機甲內(nèi)的數(shù)據(jù)，然后吃力地坐回駕駛席。

    他覺得金曉還能再往前走一段，于是再次啟動了機甲，自己則垂頭靠在駕駛席上不動了。

    又過了許久。

    萊安的臉色已經(jīng)十分蒼白，閉著眼和死人也差不多。但突然，他的睫毛顫了顫，開口叫了聲：

    “姜。”

    隨后一聲嘆息，五味雜陳。

    “如果你現(xiàn)在看得到……”

    少年疼惜地輕聲哄道：“別哭了?！?/br>
    ……

    ——咔擦??！

    霎那間，一道裂縫貫穿了這片空間。

    夢境。

    迷失的夢中人終于驚覺這是夢境。

    姜見明仰起淚流滿面的臉，他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哭的。

    他恍惚四顧，看到冰冷的機甲，漸冷的鮮血，黑暗的宇宙，死寂的晶巢……和有著白金卷發(fā)與翠綠眼睛的少年。

    “如果一切能夠順利，我的晶粒子……應(yīng)該會帶走我的一些意識，其中也包括記憶和情感……不知道你日后能看到多少……咳咳?！?/br>
    萊安依舊閉著眼，虛弱地低聲說著，“好了，好了……乖，不哭了……聽我說幾句話?！?/br>
    是夢嗎？

    真的是夢嗎？

    半夢半醒間，他曾聞過盛夏清晨的風。

    有誰的指尖輕撫他的臉頰。

    “……”姜見明驀地用掌心捂住半側(cè)眼睛，咬緊牙關(guān)，卻止不住淚水涌出。

    “騙子，你騙我?！?/br>
    他慘然笑了起來：“那年你不是說……這里有比愛我更重要的事嗎？”

    至此才終于明悟。

    不是夢。

    是最真實的來自靈魂的呼喚。

    “基體死亡會對精神方面造成損傷……下次以完整的記憶見你，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

    “不對，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了……姜，你在這里嗎？”

    萊安自顧自說下去。四年前的皇太子當然無法預(yù)料未來，他所在的時空依舊只有黑暗與鮮血作伴。

    他能做的只有相信，相信姜見明總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相信姜見明總有一天會聽見自己的話語。

    姜見明閉眼，輕顫著吸了口氣。

    他往前走了一步，跨過那道橫貫夢境的裂縫，淌過近四年的歲月之河，將手掌放在少年的頭頂。

    在這場浩大瑰麗的“夢境”中，淚珠無聲滾落的剎那，他彎腰輕吻了萊安的眉心，哽咽著開口。

    “嗯，我在，殿下?！?/br>
    跨越時空，跨越生死。

    他們竟然在虛幻里相擁了。

    第180章 廢墟深底（4）

    “跟你說接下來別看，你大約也不會聽?！?/br>
    萊安嘆息了一聲后，cao縱著金曉之冕在晶巢外停下。

    夢境中，最后這段距離也走掉了。

    姜見明也終于不流淚了，縱使綿密的痛楚仍在撕扯著胸腔。

    他似乎能猜到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又似乎一點兒也猜不到。

    萊安與黑鯊基地已經(jīng)徹底斷聯(lián)，這里沒有儀器，沒有科研人員，自己也已經(jīng)油盡燈枯。

    這個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將身體內(nèi)的晶粒子抽離出來？

    “姜?！?/br>
    萊安神態(tài)安寧地望著遠處的星空，“我還是覺得你在這里?！?/br>
    他本就因反噬而損傷的皮膚上，開始浮現(xiàn)細碎的晶狀物質(zhì)。

    “我曾經(jīng)，只是想在這個你期盼已久的新帝國，還給你一個完整自由的人生。”

    “尤其……在得知你的匹配基體又是無晶人種之后?！?/br>
    姜見明怔住。

    他皺眉，“……什么？”

    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然后呼吸急促。

    果然……自己也是承載了意識投射的基體，曾經(jīng)是和凱奧斯大帝在一個年代的人！

    雖然心中已有猜測，但他千算萬算，卻沒有想到會在這種離奇的情況下得到了證實！

    “林歌說，應(yīng)該讓你永遠不要記起那些苦難，平凡地重活一生，絕不能再牽扯到與晶粒子的戰(zhàn)亂中來。我也……我也……”

    萊安有些說不下去了。姜見明凝望著他，不禁接上了那句話：“你也覺得，那樣才是對我最好的選擇嗎?！?/br>
    “可是，”萊安笑著眨了一下眼，輕輕道，“可我偏偏又遇到了你，又一次?！?/br>
    又一次看到你那仰望星海的雙眼，還有不甘平庸的靈魂。

    原來無論是身在殘破的亂世廢土，還是生于表面和平的昌盛帝國，不屈者永遠不屈。

    “所以我知道你會來……我要你來。”

    無論路有多么漫長，無論你在半途會有多么疲憊，哪怕代價是再次回憶起那些前塵苦難。

    我都要你披荊斬棘，跋涉而來……

    少年儲君閉上了眼，眉宇因痛楚而蹙起，濃郁的晶粒子開始從他的傷口外溢！

    “回到我們未盡的征程上來?！?/br>
    再一次。

    成為那個為帝國帶來黎明的人。

    “來見我，陪我凱旋?！?/br>
    無數(shù)赤金色的碎晶紋路撕開血rou，爬遍皇太子的肌膚，讓他像個開裂的水晶娃娃。

    姜見明驚極地望著這一幕。

    “等等，”甚至下意識想伸手，指尖穿過虛無才發(fā)現(xiàn)這是多么愚蠢的舉動，“你要……”

    腦中白光一閃，他似乎懂了。

    ——晶粒子對人類的軀體進行了植入，但前后兩次大戰(zhàn)已經(jīng)證明，萊安可以靠精神意志對晶粒子的意識進行反壓制。

    那如果，一個人對晶粒子的控制達到某種高度，乃至可以控制體內(nèi)每一粒晶粒子意識的話呢？

    是不是也能夠做到，強行將晶粒子拆離身體？

    如果一個人對晶粒子的控制力，甚至超過了晶粒子回歸晶巢的種族意識呢？

    是不是可以讓那些晶粒子，在被拆離之后長久停留在某處？

    像跪伏在黑暗中等待征召的臣子。

    等待數(shù)年之后，什么人的到來。

    姜見明渾身震悚。

    記憶深處天旋地轉(zhuǎn)。銀北斗，英靈碑，遍布暗血的金曉之冕……

    他用賽特打開了駕駛艙，濃郁的晶粒子撲面而來，讓他像今日一樣崩潰流淚。

    “如果你愿意……我……我會……”

    萊安吃力地抬起手，眉眼柔軟。

    “永遠走在你的前面……”

    “守護你?！?/br>
    沾血的手指敲在鍵盤上，留下五行字。

    那是曾讓姜見明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刻骨銘心的五行字。

    〈我的愛人〉

    下一秒，姜見明聽見撕裂的聲響。

    那么近。

    “……！”

    萊安渾身緊繃起來，他痛苦地咬牙，額角青筋暴起。

    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將他體內(nèi)的晶粒子扯出，黏連的皮rou筋骨隨之撕裂，血雨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