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依舊在寬大的舷窗外流動，星艦的艦橋之上，勞倫主教對著姜見明露出微笑。

    “只有安詳?！彼磷淼卣f道，“那將是永恒的樂園。”

    姜見明卻忽然低頭冷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不再有喜悅或悲傷，不再有各自的意愿？”

    他眸色銳利起來，“勞倫閣下，那時候你所‘救贖’的，還是真正的人類同胞嗎？”

    “您要問真正的人類？”

    勞倫挑起眉頭，拍了拍姜見明的肩膀，“皇太子妃殿下，姜上校，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您?！?/br>
    “人類——真正的人類，早已經(jīng)滅絕了?！?/br>
    “早在五百年前，第一次黑波輻射爆發(fā)的時候，一切就注定了?！?/br>
    姜見明瞳孔輕輕一縮，但他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反應(yīng)，忽然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混亂?！?/br>
    在空蕩寬闊的艦橋內(nèi)，這一聲突然響起來，效果和鬼也差不多。姜見明猛地回頭，差點下意識要摸槍，手指動了動才想起來自己什么武器都沒帶。

    但他也看清了聲音的主人——

    一個容貌俊秀的男子站在那里，單看外貌摸不清年齡，穿著一件白色的長布衫，赤足踩地，身上看不到任何其他配飾……他好像是從古老的壁畫中走出來的，這個年代絕不會有正常人這樣穿衣服。

    而他的身上有種很難形容的矛盾氣質(zhì)，第一眼看去，此人仿佛就是溫柔二字在人世間的化身，五官的每一寸都寫滿了平和與包容。

    但是看久了就有點發(fā)毛，那是一種冷漠的平和，毫無情緒的包容，眼睛里什么情緒都沒有，哪怕此刻男人正在微笑。

    勞倫俯身：“大主教閣下。”

    姜見明后背一下子就涼了。

    他心想：這個人從哪里冒出來的？

    自己只身進了敵艦，表面上再怎么風(fēng)輕云淡，其實五感全是緊繃著的。可面前這位白衣人好像憑空出現(xiàn)在這似的，自己居然一點腳步和氣息都沒感覺到……！

    對方身上那種非人感太強烈了，如果說此前姜見明聽勞倫說什么“大主教受到過晶粒子的感召”還是半信半疑的狀態(tài)，此刻他居然已經(jīng)有八分確信。

    至少，這白衣人絕對不是什么正常意義上的人類。

    “混亂，這段日子辛苦你了?！?/br>
    白衣男子走了過來，他先是用指尖拂了一下勞倫的額頭，隨即面向姜見明轉(zhuǎn)身，“至于你，姜上?！蚁耄覒?yīng)該來親自見一見你?！?/br>
    他神態(tài)溫和，手指輕點了一下胸口：“我是晶體教大主教，蓋烏斯。沒有姓與名的區(qū)分，只是蓋烏斯?！?/br>
    姜見明垂眸，走形式般地說了聲：“帝國軍方，姜見明?！?/br>
    他說罷就冷靜地不再動作，蓋烏斯大主教就這么含笑來到他的面前，伸出雙手繞過他的脖頸。

    毫無疑問，這完全是可以掐住人命門的動作，姜見明硬是站在那里一絲表情都沒變，直到蓋烏斯那雙手摸過他的后頸，然后撤開……手指間夾著一個微型監(jiān)聽器。

    旁邊的勞倫臉色一沉，他猜到了姜見明會帶監(jiān)聽器，沒想到這人居然帶了兩對……！

    而且這東西，不知道用了什么新式技術(shù)，他們星艦內(nèi)部的各種掃描關(guān)卡居然都沒有檢測出來。

    但緊接著，這監(jiān)聽器不知道得到什么信號，閃了兩下之后忽然很小地爆炸開來，冒著黑煙壞掉了。

    “……”

    蓋烏斯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監(jiān)聽器，又去看姜見明，臉上也沒什么怒色：“監(jiān)聽器自毀……這是你想出的策略嗎，若是如此，你果然是一位智者?！?/br>
    姜見明神色平靜，保持沉默。

    他臨走前在監(jiān)聽器上設(shè)了個小程序，一旦監(jiān)聽器被發(fā)現(xiàn)，那邊啟動程序立刻自毀。

    道理很簡單。

    不交流，就不會受到威脅。

    綁匪會在什么情況下殘害人質(zhì)？向人質(zhì)親屬提出條件，而條件被拒絕的時候。

    但如果，讓綁匪根本聯(lián)系不上人質(zhì)家屬，甚至連提出條件的機會都沒有，那么殘害人質(zhì)就變成了無意義舉動，威脅本身也就不存在了。

    ——當(dāng)然，以上是他努力說服萊安殿下時的措辭。

    姜見明真正想的是，就算你真的為了找樂子折磨我，只要帝國方看不見，小殿下看不見，那問題就不大。

    報廢的監(jiān)聽器，被蓋烏斯隨手扔進了一旁的垃圾回收桶。

    這位白衫大主教回頭：“我聽到你們剛剛在談?wù)撆f人類滅絕的故事。”

    “有句古話叫‘朝聞道，夕死可矣’。姜上校應(yīng)該是一位愿意追求智慧與真理的人。”

    蓋烏斯笑了笑，說道，“關(guān)于晶粒子的事，以及我們盼望的終極，混亂，你多為他講一些吧?！?/br>
    勞倫聞言抬頭，他的表情有些意外，但依舊恭順：“是，大主教閣下?！?/br>
    在蓋烏斯的注視下，勞倫帶姜見明來到了旁邊的大型計算機前，調(diào)出虛擬屏幕，打開一個個寫滿研究數(shù)據(jù)的窗口。

    大部分時間記錄都是八九十年前，是舊帝國時期了，內(nèi)容全部是有關(guān)晶粒子的研究與論述。

    姜見明依次看下去。

    勞倫就在他身邊不急不緩地講話。

    講的內(nèi)容是歷史，從一切的最開始講起。

    時間回溯到舊藍(lán)母星紀(jì)元末期，公元2121年。

    黑波輻射自遙遠(yuǎn)的宇宙某處爆發(fā)，帶來了一種人類從未接觸過的物質(zhì)，后來它們被稱做晶粒子。

    自那以后將近五百年的歷史，人類科學(xué)界公認(rèn)：與晶粒子完美融合的物種，為成功進化的新晶種；未能完美融合的物種，為基因殘缺的殘晶種。

    “但這其實是錯誤的。”

    勞倫將目光投向星艦外的宇宙，他溫和地說下去：“晶粒子是一種超出我們的認(rèn)知許多的生命形式?！?/br>
    “首先，我們都知道生命的本能是繁衍，但晶粒子本身并沒有繁衍能力?！?/br>
    “它的繁衍，完全依靠于植入，或者說寄生于其他生命形式，用詞并不重要。您理解這個含義就可以了?！?/br>
    “晶粒子聚集在晶巢中，隨著爆發(fā)的黑波輻射進行擴散，在遼闊的宇宙中尋找宿主。”

    “一旦成功植入，它會誘導(dǎo)生命體的基因發(fā)生改變。所謂新晶物種，就是被完全植入的物種；所謂殘晶物種，是植入尚不完全，但也已經(jīng)處于半植入狀態(tài)的物種。被植入的宿主種族，將替晶粒子完成繁衍。?！?/br>
    “……等等?！苯娒骱鋈婚]眼按了按額角，太陽xue突突直跳，“宿主替晶粒子完成繁衍？”

    勞倫：“是的，當(dāng)我們?nèi)祟愓Q下子嗣，新生嬰兒體內(nèi)蘊含著的那部分晶粒子，就是晶粒子利用我們?yōu)樽约悍毖艹龅暮蟠！?/br>
    “這種寄生狀態(tài)將持續(xù)一個周期，直到完成新一輪族群擴張的晶粒子，受到晶巢的召喚，回歸故鄉(xiāng)，聚齊更強的力量，再重新爆發(fā)新一波黑波輻射?！?/br>
    “——而晶亂，就是寄生在人類體內(nèi)的晶粒子，主動從宿主的rou身上剝離，應(yīng)召回歸晶巢的過程。當(dāng)然，宿主承受不住這種剝離，rou身的死亡也就在所難免。”

    勞倫猛地伸出了雙手，頭頂?shù)臒艄庹樟亮送罂谀Y(jié)的碎晶：“最后的最后，全體晶粒子完成回歸的那一刻，也是全體人類的rou身消亡的時候，我們將其稱為……終極?！?/br>
    姜見明的臉色青白，他心臟劇烈搏動，一陣陣惡寒走遍全身。

    手指輕輕一劃，掌心下的窗口依次滑動。

    ——黑波輻射降臨，晶粒子籠罩藍(lán)母星三十三年，史稱“三十三黑夜”，九成原生舊人類死亡。

    在晶粒子的大舉進犯面前，人類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

    ——天擇紀(jì)元，大分化時代到來。舊人類徹底滅絕，余下的只剩新人類與殘人類，在這片被蹂躪的星球上掙扎殘喘。

    ——基地混戰(zhàn)后，舊帝國建立。晶亂潮開始爆發(fā)，科學(xué)家們首次發(fā)現(xiàn)這個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

    大暴君奧丁建立研究基地，嘗試從人體內(nèi)剝離晶粒子，然而實驗盡數(shù)以失敗告終。

    “那么，”姜見明喉結(jié)動了動，沙啞道，“這是一場宇宙間的種族侵略戰(zhàn)爭嗎？”

    蓋烏斯大主教看著他，神態(tài)安寧：“是的?！?/br>
    “……”姜見明閉上了眼，讓自己的手掌從屏幕上滑下。

    這一刻，仿佛自己體內(nèi)的每一個細(xì)胞都長出了眼珠子，正安靜地盯著他，或是互相竊竊私語，發(fā)出嘲笑。

    晶粒子就在那里，在他的骨頭血液五官臟器每一處寄宿。如今的人類社會已經(jīng)離不開晶粒子，它們從他作為一個胚胎誕生于世的時候開始就與他相伴，并且必然相伴到死。

    思緒好像變成了一塊玻璃，突然碎掉了。無數(shù)碎片里，三年前，尚未成年的萊安皇太子正用隱痛的目光看著他，兩人之間隔著流沙般的時空。

    那位少年儲君啟唇，悅耳的嗓音分明說：

    “姜，我愛你?！?/br>
    “但這里有比愛你更重要的事情?！?/br>
    然后轉(zhuǎn)身，鉑金光澤流動的卷發(fā)被風(fēng)吹亂，鋪天蓋地的星光遮住了那道離去的背影。

    星光散去后，留下的是l-金曉之冕內(nèi)大片大片的污血。

    姜見明緩慢地睜開了雙眼，眸珠黑得嚇人。

    “你們晶體教的訴求是什么？”

    蓋烏斯笑了笑，眼里卻無情緒：“徹底肅清人類這一低劣種族，消除所有痛苦與悲傷，親手迎接……終極的降臨。”

    =

    帝國駐空間站金日輪星艦艦隊，旗艦雅典娜號。

    萊安走下機甲的時候，臉色難看得直接把前來迎接的士兵嚇得僵在那不敢動彈。

    姜見明那邊監(jiān)聽器被發(fā)現(xiàn)了，晶體教的大主教就在他身旁……

    什么晶粒子的真相，再來一千一萬句也比不過這個事實帶給皇太子的焦躁。

    現(xiàn)在回想，萊安又覺得荒唐：他之前是瘋了才放姜見明孤身深入敵方星艦的嗎？

    雖然姜見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跟他說一定沒事兒，可萬一出了差錯呢……萬一呢??？

    萊安加快了腳步，他陰惻惻地咬牙，抬手戳了一下腕機，神色復(fù)雜地叫那個智腦：“狗?！?/br>
    腕機是姜見明留下的，賽特亨利果然“汪”了一聲。

    “你主人到底有什么底牌？”

    〈汪！提問超出知識庫范圍，賽特亨利不知道汪汪！〉

    “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跟著他嗎？”

    〈提問超出知識庫范圍，賽特亨利不知道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