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耀在人造花圃、鵝卵石路和小彩旗上，飛行器在風(fēng)中呼嘯而過。無論男女老少，臉上都洋溢著激動的神情。

    兩人心知肚明，這并不僅僅是因?yàn)槟旯?jié)。

    當(dāng)從擦肩而過的第三對情侶口中聽到“皇太子殿下”這個詞的時候，姜見明終于被身旁加西亞幾乎要?dú)⑷说哪樕勰サ檬懿涣肆恕?/br>
    “殿下，”他拽住加西亞的胳臂，湊過去低聲說，“我想買些年節(jié)的食物晚上吃，還要去軍部報道一趟……要不，您先回去吧?！?/br>
    再這么一起走下去，尤其是到了繁華區(qū)和軍部那邊，暴露是遲早的事——就算帶著面部的遮蔽器。

    沒辦法，天亮?xí)r分那場機(jī)甲戰(zhàn)，他們兩個人——或者說“萊安皇太子殿下”和“能為皇太子殿下開機(jī)甲的不知名人士”，實(shí)在太顯眼。

    加西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可以?！?/br>
    姜見明狐疑道：“您不會想偷偷跟在后面吧？”

    加西亞面無表情：“不?！?/br>
    ……算了。姜見明無奈暗想，哪怕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也比這樣并排著走好。

    而且剛打完那么驚險的一場，加西亞怕是真的放心不下他一個人走路。隨他去吧。

    姜見明于是不再管皇子殿下，先去買了些年貨。

    他儉樸慣了，物欲又低，過年節(jié)也不喜歡大手大腳。但看在今晚有皇子殿下需要投喂的份上，還是比往年多花了一倍的預(yù)算。

    買蘋果的時候身邊經(jīng)過了第四對情侶，正彎腰挑選的姜見明愣了一下神，看著手中紅潤微涼的蘋果。

    無論是萊安也好加西亞也好，皇子的身份都注定他很難像普通情侶一樣陪伴自己。并肩的機(jī)會只在戰(zhàn)火之中，當(dāng)戰(zhàn)斗結(jié)束重回日常，他們還是更適合前后錯開。

    尤其是加西亞露了面，或許有許多事情從今以后就要改變了。

    回神的時候，沉甸甸的袋子已經(jīng)勒得他手指微紅，姜見明搖了搖頭，提著東西快步離開了。

    完美無缺只存在于童話中，他知道世上總有很多的難以抵御的現(xiàn)實(shí)。

    而他的力量何其微弱，去反抗其中之一就已經(jīng)耗盡心血，那么剩下的就只能坦然接受。

    ……

    提著幾兜子年貨，不倫不類地邁進(jìn)金日輪大廈之后，姜見明立刻感覺到無數(shù)目光沖他而來。

    他硬著頭皮保持面上的冷靜。才走了幾步，鄭越就沖上來，試圖一把接過他手上的東西。

    姜見明往后一縮：“別，我的蘋果?！?/br>
    “哎呀小閣下，蘋果要什么緊的！”鄭越欣喜若狂地引路，“快快快這邊請，幾位都等著您呢。”

    辦公室的門一打開，好家伙，幾位大人物都湊齊了。

    只見室內(nèi)窗明幾凈，陳.漢克拿著手杖站在一旁，基地首領(lǐng)坐在沙發(fā)上，女皇帝則沒骨頭似的靠在首領(lǐng)肩頭，毫無形象地嗑瓜子。

    而姜見明姜小閣下淡定地提著幾個袋子走進(jìn)去：“老元帥，首領(lǐng)……陛下。”

    聞言，林歌率先不滿地?fù)P起眉毛，指著自己的鼻子：“明明，怎么叫人呢？按身份排序，你得先叫朕?！?/br>
    她說完自己又笑，墨云似的濃發(fā)下，猩紅的義眼幽幽地反光，“不過算了，大過節(jié)的，講規(guī)矩沒意思。”

    陳老元帥用手杖敲了敲地板，道：“晶體教的主謀已經(jīng)被逐出星城了，宇域還有咱們?nèi)f金日輪駐扎兵，幾天之內(nèi)就能給他逮回來審問。小閣下，論功行賞，想什么時候來領(lǐng)軍銜吶？”

    姜見明把那堆雜物隨意往桌子上一放，搖了搖頭：“再說吧，謝少將生死未卜，我現(xiàn)在加入金日輪，心里過意不去。”

    首領(lǐng)用她那無機(jī)質(zhì)的電子音說話了：“別著急，晶巢離阿爾法異星很遠(yuǎn)，怎么也要再等月余?！?/br>
    “剛剛我們正在好奇另一個事情，”她繼續(xù)道，“晶體教的成員，為何不會晶亂呢？”

    “噢，”姜見明抬起黑色的眼眸，他思考了一下，很快認(rèn)真答道，“……是這樣，首領(lǐng)，我心里有一個聽起來有些荒誕的可能：這些人都是慢性晶亂的患者?！?/br>
    話音剛落，姜見明后背一毛，因?yàn)檗k公室內(nèi)三個人的目光齊齊落定在自己身上。

    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什么反應(yīng)，下一秒，那三個人又默契而飛快地把目光挪回去了。

    姜見明：“……”

    皇帝陛下把瓜子放下了，她握拳抵在紅唇前，用力清了清嗓子，上身前傾說道：“還真是，患了慢性晶亂就不會再患急性晶亂了，有道理，聰明?！?/br>
    首領(lǐng)：“確實(shí)如此，慢性晶亂的患者，體內(nèi)晶粒子本來就處于一種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慢性轉(zhuǎn)急性比急性發(fā)作本身困難得多?！?/br>
    陳老元帥立刻做感嘆狀：“啊喲，看來那這些晶體教的家伙，還真是一群偏執(zhí)的亡命之徒啊?！?/br>
    姜見明：“……”

    他后知后覺地開始懷疑一件事：莫非，這三個人是串通好了，約在這給自己演相聲的嗎？

    皇帝又開口了：“首領(lǐng)，慢性晶亂患者的最高存活記錄是多少年來著？”

    首領(lǐng)：“是十二年零四個月，陛下。”

    陳老元帥補(bǔ)充道：“那位患者是有晶人種，又生在優(yōu)渥的家庭，患病后被妥善保護(hù)在深宅里，每日除了輸液用藥就是臥床修養(yǎng)，連膳食都有專門的營養(yǎng)師來制定?！?/br>
    皇帝笑了笑：“噢，那么無晶人種呢？”

    姜見明低著頭聽到這里，嘴角終于控制不住地抽了一下，隨后深深吸了一口氣。

    “……陛下。”

    “首領(lǐng)?！?/br>
    “大統(tǒng)帥閣下?！?/br>
    這回的順序叫對了，黑發(fā)年輕人抬起尚顯蒼白的臉來，面上只有淡淡的無奈與惆悵。

    他豎起食指抵在自己帶著苦笑的唇角，小聲說：“幾位又何必這樣呢，看在這次軍功的份上，讓我過個好年吧?！?/br>
    辦公室內(nèi)瞬間落針可聞。

    再沒有人笑了。

    不如說那些笑容都是一戳就破的紙，此刻的死寂才是背后赤條條的現(xiàn)實(shí)。

    偏偏這個時候，街外的廣場中，有人放起了慶祝年節(jié)的爆竹。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歡呼和大笑，飄渺地消散在剛被擦干凈的玻璃窗口。

    透過窗戶，能看見遠(yuǎn)方的天空有鳥群飛過。

    那是清晨時分剛剛被硝煙蹂躪過的天空，如今卻已經(jīng)能載得下歡笑的人群與遠(yuǎn)渡的飛鳥。

    世上有那么多難以抵御的現(xiàn)實(shí)啊。

    姜見明再次如是想到。

    ……可他的力量何其微弱，去反抗其中之一就已經(jīng)耗盡心血。

    姜見明暗暗嘆了口氣，他平靜地拎起塞滿年貨的幾個袋子，轉(zhuǎn)身，艱難地嘗試推門。

    既然還活著一天，這條路就要往前走。他將用那點(diǎn)微弱的力量推開沿途一扇扇緊閉的大門，直到迎接自己的末路。

    其中會有輕薄的，也會有厚重的，有的能推開，有的推不開。但如果不伸手，他就什么都沒有。

    吱呀……

    姜見明意外地眨眼，他還沒用力，門就開了。

    門后，加西亞卻站在那里。

    姜見明腦中轟然炸得一片空白。

    其實(shí)，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也無法用言語描述出此刻加西亞的表情。

    硬要說的話，他在那雙翡翠般的眼眸深處，看到了光芒潰散，看到了萬物崩塌日月失色，像世界末日。

    但很奇怪的是，姜見明能清晰地記得自己心中浮現(xiàn)出的第一個念頭。

    并不是“他全聽見了”或者“他終于知道了”，也不是“我要完蛋了”。

    而是一句：原來他真的還是個孩子啊。

    因?yàn)橹挥屑冎傻暮⑼?，才會把區(qū)區(qū)一個人，視為自己的全世界。

    那分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而已。

    只是一個姜見明而已。

    死一般的靜中，姜見明將手伸進(jìn)了他提著的購物袋。

    “看，我買蘋果了?！彼芷降貙游鱽喺f道。

    “回去再吃吧，晚上我來做飯。”

    第102章 門后（2）

    白瘦的手指握著紅潤的蘋果，隔著白金卷發(fā)貼上了加西亞的臉頰。

    姜見明保持舉著手臂的姿勢，他的眸底像一潭靜水，沒有什么能擾動其中的情緒。

    就這樣，他心想。

    他希望加西亞能夠乖一點(diǎn)，就這樣接下這個蘋果，陪他走回家，好好的過完這個晚上。

    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人陪他過節(jié)了。

    加西亞卻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骨頭吱嘎作響。姜見明吃疼，蘋果就這么掉在地板上，滾了兩圈停在皇子殿下的鞋尖。

    窗外的爆竹聲漸漸消散，身后的辦公室內(nèi)，女皇帝林歌、首領(lǐng)與陳老元帥都靜默著。

    加西亞死死盯著姜見明，眼角漸漸紅了，目光暴戾得像是要把面前的殘人類剝rou拆骨血淋淋地吃進(jìn)肚里去。

    他喉結(jié)滾動，幾番張口。唇間卻只能漏出粗重的喘息，說不出話來，什么都說不出。

    姜見明垂下頭，黑發(fā)遮住了眼。他希望加西亞能就這樣認(rèn)命，正一如當(dāng)年萊安希望他能就這樣認(rèn)命——

    不要如此狼狽地掙扎，去試圖挽回什么已經(jīng)無法挽不回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加西亞終于找回了嗓音，輕輕地問：“你為什么不會晶亂？”

    不甘心、不死心，不敢面對與自欺欺人。全在這樣的一句問話里。

    姜見明看著他，一股疲憊感涌上四肢百骸。

    沉重的袋子落在地上發(fā)出悶響，他看了看雙手被勒紅的印跡，哀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