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唇快速翻了一下，松了口氣。

    ……東西都在，包括他那幾樣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

    姜見明別的沒管，先若無其事地把項鏈貼身戴上，再把那枚空彈殼放回軍裝的前胸口袋里，這才安心了。

    腳步聲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

    前面那個小護士似乎遠程接了個通訊，沒走幾步又回頭轉到他面前，眨眼問道：“打擾閣下，請問您是姜見明閣下對嗎？”

    “您的長官前來探望您了，請跟我來吧。”

    長官？

    姜見明意外地揚眉。

    他的長官……霍林中校？

    ……

    銀北斗治療區(qū)的外區(qū)并不設病房，治療艙就是每個人的小空間。不用說，這種到處飛著胖嘟嘟醫(yī)療機器人的環(huán)境不適合說話。

    因此，這里另外有設置單個的房間，專門為探病者與病人做短暫的交談。

    姜見明跟著小護士走到會客房，銀白色的自動門“嗡”地打開。

    房間里面，那個身穿軍裝筆直冷面地坐在座椅上的男人，確實是霍林中校。

    小護士把人送到就走了，姜見明迎著中校那雙冰冷的目光走上前。

    他拉開椅子坐在對面，點點頭：“長官，您找我?！?/br>
    中校那張陰鷙的面龐上肌rou抽動了一下，手指在膝蓋上敲了敲：“我沒有讓你坐下?！?/br>
    姜見明輕笑了一下：“抱歉，長官，我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怕站不了太久。”

    他一身白色寬松的病號服，與霍林平視時氣度也不落下風。

    片刻的僵持后，中校率先收回了眼神，冷哼一聲。

    “要塞的機甲都有自動的錄像功能。”霍林說道，“除了兩架激電損毀，其余四架激電的錄像，我都看過了?！?/br>
    姜見明不語，平靜地等待后文。

    他雖然日常習慣一口一個“我平平無奇”，但對于一些基本的概念總不至于沒數(shù)。

    他明白，自己這次帶領全隊從險境中撤離，是立了一大功。

    更何況他還帶回了b級亞種的真晶礦。

    要是換做一般的長官，這種時候前來探病，應該帶著滿口的贊揚與真心的安慰。

    面容陰鷙的中校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那雙三角眼。

    他冰冷冷地說：“姜見明，我很不喜歡你?！?/br>
    第一次，霍林中校在非點名的時候叫出了殘人類年輕人的名字。

    姜見明忍俊不禁，心想，這位中校果然不是“一般的長官”。

    中校睜眼時目光陰沉，齒間字句森然：“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認為一個殘人類能在遠星際干出什么大業(yè)?！?/br>
    “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比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們想象得要殘酷得多。五百年前的天擇紀元已經宣示了優(yōu)勝劣汰的結果：擁有晶骨的新人類為勝者，而無法與晶粒子完全融合的殘人類為敗者。就算舊帝國因其暴政被推翻，這個道理不變?！?/br>
    霍林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而我，我是適應期軍官們的教官，首要責任就是確保我手下的兵能活下去?！?/br>
    “一個殘人類在遠星際不容易活下去，一個殘人類所在的小隊也不容易活下去。而你……

    哼?！?/br>
    霍林冷哂一聲。

    “你明知道這個道理，卻寧死不退。”

    無論是初入要塞時下了機甲就暈過去的時候，僅靠m-激電18與紅毛蟲戰(zhàn)斗的時候，拖著低燒的病體咬牙參加一次次訓練的時候……

    這個殘晶人類，都不肯容許自己后退哪怕一步。

    他有著與其天生種族不符的，如火如鋼的意志。

    姜見明坦然道：“是的?！?/br>
    霍林：“你越是這樣，我越不喜歡你?！?/br>
    霍林別過頭，他將自己的軍帽拿在手里，咬牙沉聲說：“如果你趁早卷鋪蓋滾回帝國，最多丟個臉；如果你很快翹了辮子，雖然遺憾，但也不過死一個新人。”

    “但如果，你就這樣一步步走下去，成為英雄，成為傳說，積累軍功，接受重任——然后在某一天，在某個重要任務中，在眾目睽睽下死了?！?/br>
    中校猛地抬起冷厲目光：“那么，你將會釀成大禍?！?/br>
    姜見明神情自若，頭頂柔和的燈光打在他的眉眼輪廓上，他輕聲說：“我明白的，長官?！?/br>
    霍林嗤笑了一聲，慣來鎖著的眉頭松開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看不起你，我必須看不起你，這是我的職責所在?！?/br>
    “但是——”

    霍林長官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但是，從結果上來看，至少這次，是你救了我的兵。”

    下一刻，他站了起來，沖姜見明敬了個堅硬的軍禮。

    縱使中校的目光還是那么不近人情，甚至帶著冰冷的蔑視，但他的軍禮卻無比標準。

    姜見明搖了一下頭，平靜道：“長官，我救的不是您的兵，而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隊友?！?/br>
    說完，他沒有躲避，也沒有謙虛，而是也站起身，抬手回敬了一個同樣肅然的禮。

    “我很遺憾，”姜見明沉聲說，“貝曼兒是一位素質突出的軍官，也是我的好友，但我沒能夠讓她平安回來。”

    這個年代，亞斯蘭星城已經具備了肢體再生手術的技術，而貝曼兒的家世也完全負擔得起，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如果決定回到帝國接受手術，她就不得不離開銀北斗了。

    而且術后的新肢到底不如原先的肢體，貝曼兒想要重返戰(zhàn)場，注定難上加難。

    霍林沉默了。

    幾息后，他先是冰冷地從鼻孔“哼”了一聲，又小聲罵了句“小兔崽子”，把軍帽往腦袋頂上一戴，扭頭向治療區(qū)外走去。

    姜見明放下手，很自然地將長官送到門口。

    霍林的腳步又頓住。

    “你這次的功勛非比尋常，做好準備吧，上頭的人說不準過兩天就會接見你?！?/br>
    姜見明的眼眸暗了暗，緩聲說：“請賜教?！?/br>
    霍林扭過頭來，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

    姜見明神色坦蕩：“領取應得的功勛本身并不麻煩，如果沒有什么特殊情況，您不至于來叮囑我?！?/br>
    霍林挑眉。

    這個孩子確實……確實太聰明了。

    他指了指頭頂?shù)奶旎ò澹骸昂?，現(xiàn)在這個時候，大概樓上正在開會，你這怪胎讓所有人都太頭疼了。”

    “你說的沒錯，銀北斗建軍多年，怎么論功行賞早就有一套規(guī)則，所以會議的內容并不是商量怎么犒勞你?！?/br>
    霍林雙臂抱胸：“繼續(xù)猜吧，小兔崽子?！?/br>
    “是嗎，那看來只會是……”

    姜見明頓了頓，含笑說：“商量要在多大程度上，抹去我這個殘人類的功勛嗎?！?/br>
    霍林咋舌：“好小子?！?/br>
    果然聰明。

    “自己想辦法吧。我當然不會為你說好話，如果有人想要給你特拔升職，我會第一個把反對票拍在桌子上?！?/br>
    說罷，霍林擺了擺手，重新往外走去。

    咯噔，咯噔，軍制靴子在地板上踩出聲音。

    霍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背后姜見明看不見的角度，面容變得復雜了。

    真的有可能嗎？

    天生的條件可以被突破嗎？

    不，他此前從來不信。

    說到底，萬物生而不平等，世上哪有什么公平？

    所謂公平，本質不過是強者給予弱者的施舍。

    饜足的富豪發(fā)了善心，隨手將面包施舍給路邊的乞丐，換來一個感激的眼神，能得半天的心情愉悅。

    現(xiàn)在的殘人類，雖然明面上享有著一切人權保護，但這也不過是在帝國的仁慈之下，接受新人類強者的恩賜罷了。

    但是……

    “長官，請留步。”

    姜見明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霍林第二次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見穿著一身白色病號服的黑發(fā)青年站在燈光下，快步向自己走來。

    霍林忍不住瞇了瞇眼，他不得不承認，這一秒，他多年以來硬如鋼鐵的心搖動了一瞬。

    難道這個年輕人，真的會為帝國，為帝國的新人類與殘人類，帶來某些驚天動地的變革嗎？

    難道，這個小家伙真能這樣永遠堅定地走下去……不會死也不會輸，直到走出一條嶄新的道路嗎？

    中校的眼神不可察覺地松動了一秒，或許那可以稱之為柔和。

    “長官?！?/br>
    姜見明終于在霍林面前站定，昂首直視中校。

    他的神情是如此鄭重，清俊眉眼的每一寸都寫滿了認真，啟唇開口：

    “差點忘記了，我想問問——”

    “如果要塞配給的m-激電18報廢了的話，在哪里可以領一架新的？”

    霍林的臉瞬間黑如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