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其中選出篇幅最短的一則，以盡量簡潔精煉的語言，完成了一份不到五百字的新聞稿，杵著筆帽思考片刻后，還很應景地取了一個頗有時下新聞特色的標題，《鼓起沖天干勁，迎接春汛生產(chǎn)——報南灣縣的漁具準備情況》。

    *

    會議室外，郁英荷也在與另兩位同事談論著幾個考生的情況。

    “報名表我看了，都是年輕同志，基本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播音經(jīng)驗。唯一一個在省人廣工作過的魏薇，還不太會說南灣話，真是可惜了?！?/br>
    她身邊站著一個高瘦的男青年，正捏著幾分報名表翻看，嘴里嘀咕道：“怎么沒經(jīng)驗，這不是有好幾個在廣播站工作過的嗎？”

    “廣播站的播音工作跟正經(jīng)的電臺廣播還是有些區(qū)別的?！庇粲⒑蓳u頭。

    男青年的視線在一份報名表上停駐的時間有些長，指著其中一欄調(diào)笑道：“這里還有一位擁有大型文藝演出主持經(jīng)驗的。你看人家在特長一欄里列了一大串呢！唱歌，跳舞，朗誦，繞口令，講故事，表演，哈哈，會的還挺多的。你不是就喜歡這種語言表現(xiàn)能力強的嘛！”

    郁英荷接過來翻了翻，也忍不住笑道：“年輕小姑娘嘛，平時在家里唱個歌跳個舞，覺得喜歡就是特長。這些都當不得真，水分太大了?！?/br>
    “這有什么，一會兒讓那些會特長的人主動出來表演個節(jié)目，咱們選個真正有特長的，以后臺里組織文體活動的時候，還能豐富咱們的演出隊伍?！?/br>
    郁英荷擺手：“算了吧，有沒有特長無所謂，主要還是得看播音和稿件的撰寫能力?！?/br>
    三人正在對著幾份報名表品評著，會議室內(nèi)已經(jīng)有考生完成筆試內(nèi)容，準備交卷了。

    項小羽將自己的兩篇稿件反復檢查了兩遍，修改了兩個錯用的標點符號后，拿著稿紙走出了考場。

    “郁臺長，現(xiàn)在能交卷嗎？”項小羽見到站在門口的三人，趕忙打招呼。

    “這么快？”郁英荷瞅了一眼手表，距離考試截止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鐘呢，“兩篇都寫完了？”

    “寫完了。”項小羽將稿件交給她，“我寫字速度快?！?/br>
    她剛才在考場里留心觀察過，有一男一女兩位知青同志好像也寫完了。

    人家比她謹慎，還在埋頭檢查卷面。

    不過，項小羽覺得他們完全沒有必要在卷面上做過多糾結(jié)，寫完了就應該盡快交卷。

    以前在學?？荚嚨臅r候，她往往要反復檢查卷面，不磨蹭到最后一秒從不肯交卷。

    但是，這是播音員考試呀！撰寫的又是新聞稿，新聞是有時效性的，她覺得書寫速度也應該被放在考核范圍內(nèi)。

    郁英荷低頭瀏覽手上的兩份稿件，新聞稿是報道春汛來臨前，南灣縣對生產(chǎn)漁具的準備情況。故事稿也是圍繞漁業(yè)生產(chǎn)寫的，是瑤水村海帶養(yǎng)殖基地的工人們在海帶分苗時發(fā)生的一個小故事。

    新聞稿中規(guī)中矩，比較符合廣播里簡明新聞的格式要求。

    反倒是那個小故事寫得很有趣，將廣大農(nóng)村勞動婦女的形象刻畫得十分傳神。

    郁英荷盯著新聞稿上的幾個數(shù)字問：“這里面的數(shù)字是你編的，還是真實數(shù)據(jù)？”

    “是真實數(shù)據(jù)！”項小羽解釋說，“我家里就是漁業(yè)大隊的，最近為了準備考試，特意收集了相關(guān)數(sh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都是真實有效的，有一些還是我昨天剛更新的?！?/br>
    那個名叫蘇越的男青年探頭瞟一眼試卷上的名字，笑問：“你就是項小羽??？我看你在報名表上填寫的特長還挺多的。你真會這么多？”

    項小羽豪不謙虛道：“會呀，我目前在漁業(yè)公司工作，兼任工會的文娛委員。去年我們在全公社范圍內(nèi)組織文藝演出，我還組織職員們進行了歌舞表演呢！”

    “哦，你們表演的什么節(jié)目？能不能給我們來一段？”

    “哈哈，唱歌沒問題，但其他同志還在里面考試呢，我嗓音比較洪亮，容易影響到人家?！表椥∮鸫蠓降靥嶙h，“要不我給你們表演一段繞口令吧！”

    得到郁臺長的首肯，項小羽站直身體，清了清嗓子便一本正經(jīng)地給他們來了一段《喇嘛與啞巴》。

    比她給家人表演時的語速稍快，算是超水平發(fā)揮了。

    蘇越鼓了幾下掌，“不錯不錯，外行人能有這個水平，看得出是下了些功夫的?！?/br>
    “我也算半個內(nèi)行人啦?！表椥∮鹜约耗樕腺N金，“我還在生產(chǎn)隊廣播站當廣播員呢?！?/br>
    聞言，郁英荷三人都笑了起來。

    項小羽不清楚人家笑什么，不過覷著郁臺長表情似乎心情愉悅，她便有些緊張地試探問：“郁臺長，您是不是‘玉蘭’呀？”

    郁英荷一愣，反問：“你認識我？”

    “認識認識！我是聽聲音認出來的！”項小羽猛點頭，“我以前經(jīng)常聽您朗讀長篇小說。我記得您有一段時間朗讀《苦菜花》，我跟我jiejie特別愛聽，每天都要準時守在話匣子跟前。幾乎每個晚上都要被感動得稀里嘩啦，第二天頂著兩只腫眼泡去上學。那段時間同學總以為我們姐倆在家挨揍呢！”

    郁英荷不禁再次笑出了聲。

    “您朗誦得實在是太好了！”項小羽真心夸贊。

    “那是人家小說作者寫得好?！?/br>
    “哎，我后來還跟人借過《苦菜花》的原著來讀呢，雖然也很感動，但是已經(jīng)沒有當初聽您朗讀時的那種感覺了。”項小羽誠懇地說，“您朗讀的時候，對語氣情感的把控非常到位，能讓聽眾跟著故事里的人物憤怒痛恨，喜悅自豪。只通過語調(diào)就能感到愛憎分明，或喜或悲。實在是太有代入感了！”

    玉蘭的聲音幾乎陪伴了項小羽的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今天突然就見到了聲音的本尊，其激動興奮之情可想而知。

    “我記得您之前還解讀過古典文學，我那會兒年紀太小了，都沒怎么聽懂。不過，我jiejie說您講得很好，她都能聽懂。”項小羽問出從小就有的一個疑惑，“玉蘭老師，您那些播音稿是您自己寫的，還是有人幫您寫??？”

    郁英荷還沒答話，蘇越便搶先道：“當然都是郁臺長自己寫的，我們臺里的播音員都是自己負責稿件編輯的，寫出什么就播什么。所以節(jié)目質(zhì)量高低，節(jié)目是否叫座，與播音員的文學素養(yǎng)有很大關(guān)系。”

    項小羽張張嘴，詞窮地說：“玉蘭老師，您可真厲害！可惜，最近兩年一直沒在廣播里聽到您的聲音，您怎么不播了呀？”

    “我現(xiàn)在年紀大了，精力和嗓音條件都沒有年輕人好?，F(xiàn)在主要負責編導工作。”郁英荷笑。

    他們在這邊聊天，會議室里的其他人也坐不住了，陸續(xù)有人出來交卷。

    郁英荷收齊大家的考卷簡單看了一眼，便將人帶到了播音室進行試音。

    播音室里的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播音桌和一組播音話筒。

    話筒前面擺著一個挺大的黑匣子。

    項小羽猜測，那個應該就是錄音要用的設備。

    “試音分為兩部分，第一部 分試播你們自己寫的新聞稿和故事稿，第二部分是由我們給出的固定稿件，大家統(tǒng)一播報海洋氣象……”

    郁英荷說完試音要求，便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播音稿點名，“張偉，你先來吧，其他同志去外面等候?！?/br>
    項小羽又跟著大家呼啦啦地離開播音室，接過蘇越發(fā)給每個人的海洋氣象播音稿，默默熟悉稿件內(nèi)容。

    留給每個人試音的時間并不固定，張偉在里面呆了十多分鐘就出來了，而第二人卻試了將近半個小時。

    蘇瑾是第三個試音的，過了一刻鐘還沒出來，大家等在門外隱約能聽到里面的朗讀聲。

    故事稿挺順暢，她用朗誦腔讀的聲情并茂的，不過新聞稿不知道怎么回事，聽起來一頓一頓的。

    張偉聽到以后，很有感觸地說：“她的情況跟我差不多，沒有填寫真實數(shù)據(jù)，所以朗讀的時候會有停頓?！?/br>
    項小羽暗自慶幸，幸虧她聽了小宋哥的話，搜集了大量真實數(shù)據(jù)，否則一會兒進去也會出現(xiàn)同款卡頓。

    蘇瑾從里面出來時，臉上還掛著笑，對項小羽招手道：“小羽，輪到你了?！?/br>
    項小羽與她道了謝，進入播音室就按照要求坐在了話筒前。

    “把錄音設備打開，開始吧?！庇粲⒑砷e適地坐在椅子上，沖她揚了揚下巴。

    項小羽瞅瞅那個黑匣子，撓頭道：“臺長，我們廣播站里沒有錄音設備，我還不會用這個呢！您教我一次吧，下次我肯定就會用了?！?/br>
    郁英荷笑了笑，起身在黑匣子上按了一下。

    不過，機器并沒什么動靜。

    “嗯？”郁英荷探身過來在機器上捅咕了半天，仍是沒動靜。

    項小羽猜測：“會不會是沒電了？”

    郁英荷：“……”

    彎腰將耷拉在桌子下面的插頭插上了電源。

    項小羽：“……”

    前面那三個人都在試什么?。?/br>
    “開始吧。”郁英荷不以為意地揮手。

    項小羽坐到播音桌跟前，調(diào)整了一下話筒的位置，按照剛剛郁英荷的演示，按下了錄音開關(guān)。

    “春和景明，萬物復蘇。海洋黃花魚汛與江河刀魚汛，即將相繼來臨。海浦市南灣縣的漁民們正在抓緊時間準備各項生產(chǎn)工具，喜迎漁業(yè)大生產(chǎn)。團結(jié)、光明、左家門等公社，先后組織男女社員兩千余人，進行打繩、結(jié)網(wǎng)、修船等漁具生產(chǎn)工作。為了滿足春汛時對草繩的大量需求，團結(jié)公社瑤水村生產(chǎn)隊還將加工草繩的任務分配至每條漁船，讓社員們利用上工空隙，紡出草繩兩萬多斤。目前，全縣已經(jīng)完成各種型號的漁網(wǎng)三千七百二十張，各種……”

    項小羽沒有刻意使用朗誦腔，而是用了語調(diào)稍稍提高的口語化腔調(diào)。

    一篇稿子讀下來通順連貫，語速也是在家反復掐表計算過的。

    將錄音設備暫時關(guān)閉，項小羽拿著那篇海洋氣象稿問：“郁臺長，咱們漁業(yè)電臺的海洋氣象預報是正常速度播音，還是用記錄速度播音?。俊?/br>
    “都可以。你就念吧?！庇粲⒑啥酥璞瓤诓琛?/br>
    “怎么都可以呢？”項小羽建議，“要不咱們還是用記錄速度播音吧！在我們生產(chǎn)隊里，好多漁民都有記錄天氣預報的習慣，還有一些生產(chǎn)隊會根據(jù)這些記錄，總結(jié)全年的海洋氣象情況。省漁業(yè)廣播電臺的播音速度太快了，像我爹那樣年紀大的漁民，根本就記不下來。之前我們還給電臺寫信反映過這種情況呢，可惜石沉大海了?！?/br>
    郁英荷從善如流地點頭：“那你就按照記錄速度播報吧。這段氣象稿就不用錄音了，省點錄音材料?！?/br>
    項小羽：“……”

    看來前面那三個人都被節(jié)省材料了。

    不過他們來試音時錄制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廢稿，人家電臺用不上的話，確實需要考慮一下成本問題。

    “歡迎收聽海洋氣象預報。今天夜間到明天白天，逗號，渤海有2.1-2.5米的中到大浪，逗號，黃海西部有1.5-2.0米的中浪，逗號，受冷空氣影響，逗號，我市近海海區(qū)有1.4-2.0米的中浪，逗號，海況較差，不建議漁民同志開展沿海生產(chǎn)活動，海上交通作業(yè)請注意安全，句號。下面是重點區(qū)域，冒號，南灣縣東部海域，浪高1.4米，逗號，水溫0度……”

    項小羽按照聽寫的速度，播報著海洋氣象預報，還要照顧漁民們的文化水平，將標點符號也一個不落地念出來。

    聽她一邊朗讀，一邊用手指在桌子上書寫，掐算朗讀速度，郁英荷肯定地點點頭。

    *

    從廣播電臺出來，項小羽拒絕了蘇瑾一起回家的邀請。

    “我爹一會兒來接我，我還得再等等呢?！表椥∮鸨犞劬φf瞎話。

    想到早上的事，蘇瑾表情僵了一瞬，“回去的路有點遠，那我就不陪你等了，先走一步?！?/br>
    項小羽趕忙跟她再見，然后扭身撒丫子往公社大院跑。

    宋恂早就在辦公室里坐不住了，一個播音考試居然要考這么久？

    總算在大院門口見到了人，他趕緊迎出來問：“怎么樣？吃午飯了沒有？”

    “你咋不問問我考的怎么樣？”項小羽笑。

    “反正已經(jīng)考完了，問不問都不影響結(jié)果，還是吃飯要緊?！彼吴ナ程茫程么髱煾狄獊砹藦闹形缇鸵恢睖卦跔t子上的飯盒。

    項小羽坐到飯桌前，興沖沖地說：“我感覺這次考得不錯！他們好多人連錄音設備都沒被允許打開！但是，我錄了兩段呢！”

    “這么厲害？”宋恂忙著給她擺飯，還得分神搭話。

    “嘿嘿，要是這次能被錄取，我也得趕緊起個播音名了！我聽廣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的欄目會在最后說‘這次由某某為您編播制作的節(jié)目播送完了’，人家用的都是兩個字的名字。比如郁臺長，播音的時候就叫玉蘭。我也得趕緊起個播音名才行，不能叫項小羽了，得想一個兩個字的名字?！?/br>
    宋恂隨口說：“那就叫小羽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