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沒有電子設(shè)備，沒有值得一看的小說，甚至沒有讓溫晏然感興趣的吃食，做化學(xué)實驗，已經(jīng)是她所能找到最有意思的活動。

    為了盡可能降低實驗后果的影響，溫晏然沒準(zhǔn)備做新東西，只打算對之前的水楊酸進(jìn)行一下精加工。

    紫膠只有南地有，產(chǎn)量非常有限，但水楊酸跟大蒜素又會對胃部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刺激，溫晏然便打算一步到位，制作可以直接吞服的乙酰水楊酸。

    在有機(jī)化學(xué)實驗里頭，合成乙酰水楊酸絕對算最基本的cao作，但在古代，卻顯得異常困難。

    任飛鴻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天子的一舉一動。

    溫晏然記得，在實驗室里，乙酰水楊酸是由乙酸酐加水楊酸，在濃硫酸的催化下合成的，考慮到成品的純度，還需要乙酸乙酯。

    四樣材料，沒有一樣容易入手。

    水楊酸的粗品已經(jīng)通過重結(jié)晶得到，接下來，溫晏然需要得到濃硫酸。

    感謝溫鴻送來的方士，讓溫晏然比較容易地獲得了稀硫酸。

    古人有一樣常用的煉丹材料，名為“石膽”，其實就是無水硫酸銅，方士們可以通過干餾的方式，得到稀硫酸，而稀硫酸很容易通過蒸餾的方式，得到濃硫酸。

    ——這種“很容易”是先代化學(xué)意義上的“很容易”，換在古代條件下，頗有可能出現(xiàn)不大美妙的后果。

    溫晏然態(tài)度從容：“將朕之前做的石蕊試紙取來?！?/br>
    方士們忙不迭地將東西奉上——他們雖不明白此物有什么用處，但大致能猜出，這約莫是皇家密藏的某種符紙。

    雖然許多書籍都藏于世家大族手中，不曾流入民間，但宮中自有備份，天子自然能曉得很多外人完全不懂的知識，至于上一代皇帝為什么沒表現(xiàn)出類似的聰敏，這也很好解釋——眾所周知，厲帝他就不愛讀書……

    石蕊分布比較廣泛，它的提取液能較好地檢測出物質(zhì)的酸堿度。

    稀硫酸蒸餾到70%左右，蒸汽中就會出現(xiàn)酸霧，溫晏然需要用試紙來進(jìn)行檢測，是為了避免周圍人不慎吸入。

    她先在燒杯中加入撿到的沸石——這一步是為了防止?jié)饬蛩嵊鰺岙a(chǎn)生暴沸——然后注入稀硫酸，再將石蕊試紙懸在燒瓶的正上方，最后通過水浴加熱的方式，進(jìn)行蒸餾。

    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在此期間，溫晏然可以先把乙酸酐做出來。

    條件還是太簡陋，哪怕當(dāng)年在學(xué)校的成績勉強(qiáng)算是不錯，溫晏然對于自己手搓乙酸酐的這件事的成功率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別的制取條件太過苛刻，擺在溫晏然面前的道路只有兩條，第一是將乙酸加熱生成乙烯酮，乙烯酮跟乙酸能生成乙酸酐；第二則是在乙酸中加入五氧化二磷作為脫水劑，直接生成乙酸酐。

    至于無水乙酸，獲取條件相對容易——先通過蒸餾醋來提高乙酸濃度，然后將溶液降溫，乙酸的熔點為16.6c，高于水，在溫度還沒降到零度時，率先結(jié)晶出來的就是冰乙酸。

    通過對原材料的大量浪費后，方士們頂著一身難以形容的氣息，將獲得的物品恭恭敬敬地呈給了天子，然后匆匆跑去輪班沐浴更衣。

    溫晏然注視著容器中的冰乙酸，有點遺憾《昏君攻略》不是一個基建游戲，不然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刷條“[恭喜玩家獲得[無水乙酸]。]”的提示語句來應(yīng)個景……

    有了乙酸后，溫晏然就開始制作五氧化二磷——與乙酸酐相比，五氧化二磷的獲得不算困難，白磷可以從動物的骨頭里得到，白磷燃燒后的產(chǎn)物，就是五氧化二磷。

    先放入乙酸，然后放入五氧化二磷，溫晏然不太有信心地?fù)u晃了一下燒杯，只能希望老天保佑，成品中的內(nèi)容可以靠譜一些……

    濃硫酸的蒸餾還未結(jié)束，溫晏然先把乙酸酐放在一邊，密封保存，接著開始制作乙酸乙酯。

    乙酸乙酯需要的材料是乙酸跟乙醇，為了提升反應(yīng)速度，還得加入硫酸作為催化劑。

    這一步在技術(shù)上沒太大難度，只要將乙酸跟乙醇放在長頸燒瓶里面，加熱煮沸就好，有條件的話還可以弄一個冷凝回流裝置，至于溫晏然，她現(xiàn)在只能在上頭斜著接一個長長的玻璃管，然后人工往上不斷澆冷水——感謝少府，讓溫晏然在十月份還能有冰塊使用。

    乙酸乙酯的制取同樣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溫晏然讓方士們看著實驗結(jié)果，想起跟自己一塊來的任飛鴻，向她笑道：“任卿若覺無趣，可以自去騎馬?！?/br>
    任飛鴻搖了搖頭，真心實意道：“在臣看來，陛下所為之事，勝過騎馬萬倍?！庇值?，“陛下曾言，若是微臣在東地立下功勞，可以與臣另算賬目？”

    溫晏然頷首，問道：“不知任卿有什么想要的么？”

    任飛鴻行了一禮：“微臣想留在景苑當(dāng)中。”

    她本是個隨遇而安，想往何處走就往何處走的人，如今來了景苑一趟，卻忽然有了新的目標(biāo)。

    溫晏然目光微凝。

    她記得自己在評論區(qū)里看到過，任飛鴻跟一般的大臣謀士不一樣，她職業(yè)道德過關(guān)，但沒什么忠誠之心，對主君的態(tài)度更接近于現(xiàn)代打工人。

    玩家們通過技術(shù)手段確定了這一點，有人看過后臺數(shù)據(jù)——游戲中有一個隱藏的屬性“忠誠度”，而任飛鴻的忠誠值上限是被鎖定的，最高只能達(dá)到50。

    溫晏然想，對方就是她需要的大臣。

    任飛鴻興趣愛好廣泛，應(yīng)該是真心熱愛煉丹事業(yè)，而以她的職業(yè)道德，在大周的余暉沒徹底熄滅之前不會三心二意，再等皇朝崩盤后，又會第一時間選擇跑路。

    足夠安全，足夠靠譜。

    溫晏然想，以任飛鴻的性格，很有可能順順利利地活到下一個朝代，要是那個時候?qū)Ψ竭€記得一點丹宮中了解到的知識，說不定就能在新朝代中，播下化學(xué)的火種。

    “既然如此，朕便命你為景丞?！?/br>
    大周的許多官職名都跟地理位置有關(guān)，某處宮殿的負(fù)責(zé)人大多叫某某令或者某某丞，比如先帝當(dāng)年心腹走狗的職位，就是瑤令跟桂令。

    溫晏然想了想，又笑道：“景丞品階不高，朕再加你為中大夫，以便宮中行走?！?/br>
    任飛鴻深施一禮：“微臣必然不負(fù)陛下厚望?！?/br>
    第144章

    溫晏然既然過來景苑，身邊自然有朝中大臣同行，本次隨之過來的是舍人杜道思，在皇帝任命了任飛鴻為景丞后，杜道思也被召來擬旨。

    杜道思找了個機(jī)會，拉住任飛鴻的袖子：“任君不是說，要瞧瞧那些方士的本領(lǐng)，免得陛下受人欺瞞……”想了想，壓低聲音，“莫非那些方士過于厲害，任君只能暫且留在此地，徐徐圖之？”

    任飛鴻嘆了一口氣，拍拍杜道思的手，真誠道：“我覺得那些方士哄不住陛下。”又笑，“不過陛下若是想哄方士，只怕無往而不利?！?/br>
    大周慣例，各個宮苑的管理者本來多由內(nèi)官充任，但偶爾也會以士人充任其中，任飛鴻能被任命為景丞，證明極受天子信重。

    溫晏然一直估算著時間，覺得自己需要的原材料差不多反應(yīng)好了，才回到丹宮內(nèi)，開始最后一步。

    她仔細(xì)地將兩種原材料混合在一起，加入濃硫酸作為催化劑，然后加熱二十分鐘——期間要把溫度控制在70度左右，溫晏然使用了水浴加熱的方式，不過她水浴鍋里注入的是高度數(shù)酒，通過乙醇跟水的共沸點是78.1c這一特性來避免溫度過高——之后再把燒瓶內(nèi)的物質(zhì)倒入冰水混合物中冷卻一刻鐘，使用自制的回流裝置跟乙酸乙酯一起加熱，最后干燥制得成品。

    任飛鴻用心觀察天子的動作，溫晏然煉丹的步驟格外細(xì)致，眉目間有一種輕松篤定的神采，仿佛比起國事而言，這些雜學(xué)更是信手拈來。

    這件事只能由皇帝親自cao作，至于溫鴻送來的那些方士們，最多只能打打下手，他們中有不少頗具聲名之輩，本來心中不太情愿如今打雜的地位，然而再跟皇帝接觸了幾回之后，都紛紛服氣起來。

    ——煉丹，陛下才是專業(yè)的。

    為了更好地輔助天子制作丹藥，管境等人曾抄錄了一些筆記，平時珍而重之，任飛鴻問他們要時，面上都大有忍痛之色。

    管境拱手：“回稟任景丞，這些丹方都是宮中密藏，我等研究了這些時日，總覺得與外界所傳，大有不同之處?！?/br>
    任飛鴻自己翻開細(xì)看，發(fā)現(xiàn)都是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殘篇，其中有一句話是“天生萬物，遇熱而化，遇冷而凝”。

    這句話乍看似乎全無道理，但仔細(xì)體會，又覺得十分奧妙。

    任飛鴻原本認(rèn)為，世界上又不是什么東西都可以像流水那樣，能化能凝，然而回想起之前在涅宮中瞧見的場景，又不確定起來。

    那些玻璃乃是將石頭混合在一起，生生煉化了然后得到的產(chǎn)物，既然堅硬的石頭能煉化，別的東西自然也可以煉化，她聽了涅宮中人談?wù)摚老胍獰挸霾Ａ?，很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高溫的獲得。

    那些剛吹出來的玻璃瓶是軟的，等溫度慢慢降低后，才會變得堅固。

    所以仔細(xì)想想，紙上的話確有道理，世間萬物都能融化，平日之所以不融，只是因為溫度不夠而已。

    任飛鴻越是思忖，越是覺得筆記中的內(nèi)容奧妙難言，令人心動神馳。

    方才那句話后面還有一句，似乎是注釋，“若是難以融化者，可以加以它物，堅純者固，雜然者流，世間諸事，皆循此道”。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一樣?xùn)|西難以融化，就往里面投放別的物質(zhì)，好似心性堅純者難以動搖，而越是雜念紛然之人，越容易隨波逐流一樣，在解釋說明的同時，將煉丹的技術(shù)跟道德學(xué)問結(jié)合在了一起。

    任飛鴻看了半晌，詢問：“這里為何只有殘篇？”

    少府令侯鎖也在這里，看見任飛鴻有疑惑，張口便答：“先帝駕崩后，宮中密藏的煉丹典籍大多銷毀，之前陛下命我等將殘余的物件整理出來，發(fā)覺部分竹簡也已腐朽，景丞所見這些，只是此地方士隨陛下煉丹時，再行整理出來的那些?！?/br>
    ——為了讓下屬更好地配合自己，溫晏然會隨口提點他們幾句，作為皇帝，她不需要想辦法為自己的知識來源做額外說明，便給了少府令等人極大的腦補(bǔ)空間。

    倘若一開始在這里的人是任飛鴻的話，憑她的敏銳，大約能猜出點什么，然而任飛鴻現(xiàn)在得到的是經(jīng)由方士們自行加工的二手訊息，于是成功錯過了事情的真相。

    任飛鴻想，云氏確實沒落了太久，她居然連這些宮中秘事都未曾聽人說過。

    國事繁忙，溫晏然無法在景苑消遣太久，得到了粗制的阿司匹林后，剛準(zhǔn)備用小動物們進(jìn)行藥理實驗，就被大臣們言辭懇切地請回了京城，她走得匆忙，余下的事情便全丟給了任飛鴻處理。

    丹宮、涅宮都是新事物，任飛鴻這個新出爐的景丞沒有前人的事例可以參考，又深得皇帝信任，自身便掌握了極大的職權(quán)。

    少府令的品級雖然比任飛鴻更高，卻分毫不敢怠慢面前的朝中新貴，反而格外小心地配合對方工作：“景丞是說，打算將涅宮那邊廢棄的玻璃賣掉么？”

    任飛鴻頷首，笑道：“既然陛下以景苑之事托付，任某豈敢不竭盡心力？”又道，“九月中，丘車國送上國書，愿意重啟商路，在下以為，可以趁此機(jī)會，將玻璃賣些出去瞧瞧情況。”

    少府令自然答允，事實上他仔細(xì)思考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大約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若非如此，為何非要讓在東部平叛之事上立下大功的任飛鴻來管理景苑，倘若不是別有籌謀，難道還是因為對方喜歡這些雜學(xué)丹道么？

    任飛鴻：“不僅要賣往西域，也可在國內(nèi)行此商賈事?！?/br>
    少府令：“以涅宮中玻璃的品相，決計供不應(yīng)求。”

    任飛鴻笑了一聲，她本出身建州大族，因家變流落于外，知道地方豪強(qiáng)家中大多錢財豐足，早想試試看能不能從這些人身上擠一些油水出來，只是她也深知，那些人家若是花大錢買了東西，自會想辦法從黔首身上再把財富重新掠奪回來，她得想個法子規(guī)避一二。

    “玻璃澄澈如水，大有君子之風(fēng)，豪強(qiáng)人家名聲不佳，怎可輕易賣給他們？”任飛鴻道，“不過任某也聽聞，其中有些人家家風(fēng)良好，平常不會漏交官府的稅賦，而且時時周濟(jì)鄉(xiāng)梓，倒是配得上陛下的玻璃?！?/br>
    如此一來，那些豪強(qiáng)人家若想購買玻璃，就得先補(bǔ)上稅賦或者周濟(jì)鄉(xiāng)梓，算下賬來，該花的錢并未減少，官府這邊還能降低一些不良事件的發(fā)生概率。

    少府令微微恍然，然后嘆服道：“還是景丞明白陛下心意?！?/br>
    他把任飛鴻的行為理解成了皇帝的安排，于是得出了一個溫晏然完全沒想到的結(jié)論——天子的根本目的并非是要依靠玻璃賺錢，而是借此安定地方。

    少府既然掌管皇家財物事宜，涅宮產(chǎn)品的販賣當(dāng)然也由他們負(fù)責(zé)，任侯兩人商議定了后，由任飛鴻寫信給賀停云，提議把玻璃跟茶葉還有綢緞一塊往外售賣，又開始逐步將此物“贈送”給建州大戶。

    在此期間，任飛鴻還在用心研讀景苑方士們整理的筆跡，了解到了許多不曾流傳于外的煉丹之秘。

    比如說皇帝之前用過的石膽之精，也就是硫酸，經(jīng)過提煉濃縮后，連百煉之鋼也能輕易消融，實在異常奇妙，令人贊嘆不已。

    任飛鴻原先對誰都沒有太多的忠誠之心，她也并未掩飾過自己的態(tài)度，以往那些人見狀，自然不肯示之以十分的信任，也有些如扶何汸那樣的人，故意做出禮賢下士之態(tài)，想要收服于她，反而讓任飛鴻不耐。

    唯有當(dāng)今天子，與所有人都不相同，待她以誠的同時，又不強(qiáng)求任飛鴻非得回報不可，連景苑中的秘事也肯任憑她隨意了解，讓任飛鴻心折不已。

    在她察覺到的時候，雙方的距離便已經(jīng)如此接近。

    任飛鴻喜愛四處游逛，不斷了解新鮮的事物，所以才不肯接受太高的官職，如今卻打算在丹宮扎根下來——不提皇帝的信賴，僅僅里面的煉丹秘法，就足夠她一直學(xué)習(xí)下去。

    今日她照舊打算去丹宮看看，機(jī)靈的年輕方士捧來一塊肥皂讓任飛鴻凈手。

    ——注意個人衛(wèi)生乃是皇帝對丹宮人員的工作要求之一。

    其實肥皂并非溫晏然的作品，卻跟她存在密切的關(guān)系。

    溫晏然無法時時待在景苑這邊，導(dǎo)致方士們的工作內(nèi)容嚴(yán)重不飽和，平時只得自己琢磨一些丹方。

    他們發(fā)覺皇帝喜歡將草木灰泡水來制堿，加上這個時代的人已經(jīng)懂得將草木灰作為一種清洗劑來使用，便想求證一下，看看浸泡后的草木灰溶液是否還具有清潔能力，其中有一個對照組是將草木灰跟大塊豬油混合在了一起。

    ——古代的方士，顯然非常具有冒險精神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