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田東陽的信眾數(shù)量太多，而且大部分只是被蠱惑的無論百姓，這些人自然不能以罪論，所以朝廷這邊需要張貼告示，再派使者深入鄉(xiāng)里，將玄陽子的底細分說清楚，以此教化民眾。

    在場的大臣都有著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在確定了玄陽子相關(guān)事件的本質(zhì)后，迅速議定了善后的細則，眼看已經(jīng)快到宮門落鎖的時辰，袁太傅等人不好繼續(xù)滯留禁中，出言告退，溫晏然批了幾份宵禁時的通行文書，讓朝臣們各自回家。

    *

    大臣們離開后，西雍宮前殿迅速變得空曠起來。

    溫晏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憑幾上，默默反思今天的工作成果。

    張絡(luò)等人本來只是安靜候立，發(fā)現(xiàn)天子一直沒睜眼的意思，擔(dān)憂對方就此睡過去，不得不小聲道：“陛下，天色已晚，該就寢了?！?/br>
    溫晏然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也不起身，女官過來在天子身上蓋了一層披風(fēng)，身邊近侍們則將桌案輕輕挪開，用兩根橫桿直接穿過椅子兩側(cè)的木扣，將椅子直接抬起。

    ——這是椅輦，外表看起來跟正常的椅子沒什么兩樣，但在制作的時候，特地留了安放橫欄跟傘蓋的機括，大周傳承至今，宮中多有類似的方便貴人偷懶的設(shè)備。

    行至廊上的時候，溫晏然伸手輕輕扣了扣輦側(cè)。

    “停一會?！?/br>
    宮人們依言止步，溫晏然稍稍坐正，抬頭遠眺廊外的月色。

    天上聚積了那么厚的層云難得散去了一些，露出了云后的明月。

    雪停風(fēng)靜，但積雪覆蓋在宮苑中的屋瓦、林木、道路上頭，一望無際，起伏如浪，月下的雪，就像是一片素白的海水。

    溫晏然注視著面前的景色，心中忽然想起一句詩——“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蓋著狐裘披風(fēng)的少年天子微微笑了笑，輕聲自語：“快過年了?！?/br>
    *

    池儀之前一直在斜獄那邊督管玄陽子一事，知曉大臣們都離開后，又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候立于寢殿當(dāng)中。

    她也是忙了一天，瞧上去卻比時不時就能休息一會的溫晏然還要生龍活虎。

    溫晏然想，池儀不愧是評論區(qū)劇透過的未來權(quán)臣，精力果真格外旺盛……

    池儀侍奉天子梳洗，同時匯報道：“玄陽子的弟子們與京中有爵人家來往頗多，明日或許會有人過來，向陛下哭訴?！?/br>
    溫晏然聽完，隨意問了一句：“董侯在京中風(fēng)評如何？”

    池儀：“雖是侯爵之家，但董氏如今在朝中已無顯要之職，平常頗為安靜，聽說是不大惹事?！?/br>
    ——像這樣的侯爵之家，近支子女真要當(dāng)官，多少還是能混上一個職位的，但想要高官顯位，就需要足夠的實力跟不拖后腿的運氣。

    溫晏然笑：“不大惹事么？”又問，“那董侯多大了？”

    池儀：“已過而立之年?！?/br>
    溫晏然點了點頭。

    池儀出身尋常，如今又在禁中任職，外面的許多事情也難傳到她耳中，能做到有問必答，顯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課。

    溫晏然隨口叮囑：“今天跟著朕的宮人們在走廊上站得太久，你去跟阿絡(luò)說，待會煮些熱湯分下去?！?/br>
    池儀垂首，應(yīng)聲稱是。

    溫晏然正坐在床榻上，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又忽然頓住，看著池儀笑了笑：“明日事多，阿儀也早些去歇著罷?！?/br>
    *

    池儀身為有品階的內(nèi)官，在少府那邊當(dāng)然是有住處的，如今大部分時間都擠在西雍宮的小間中，自然是為了便于在御前侍奉。

    張絡(luò)借著燈燭，細看了兩眼同僚的面色，遞上姜湯：“儀姊這是怎么了？”

    池儀接過湯碗，喝了一口潤過喉，才真心實意道：“陛下圣燭高照，故而心中惶惶。”

    張絡(luò)也是心思綢繆之輩，他在某些支線劇情中能成權(quán)宦，當(dāng)然善于籠絡(luò)羽翼爪牙，今晚既然知道天子賞月時在廊上多站了一會，又怎么會忘了煮熱湯給宮人們分發(fā)。

    池儀當(dāng)然曉得同僚已經(jīng)遣人去煮姜湯，但皇帝吩咐的時候，總不能說張絡(luò)已經(jīng)提前做了這件事——皇帝與近侍不是普通的上官與下屬，其中一方掌握著另一方生殺大權(quán)，讓皇帝覺得身邊近侍比自己想得更周到，總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敢多言，天子卻自行想到了這一點，而且不僅想到了張絡(luò)的所為，也想到了自己保持沉默的緣故。

    池儀一拉張絡(luò)的袖子，低聲：“你今后照看宮人們時，切記不要忘了提醒，那是天子的恩德?！?/br>
    張絡(luò)一聽之下，幾乎是立刻就領(lǐng)悟了對方話中的關(guān)鍵處，他也是干脆之人，當(dāng)下深施一禮：“多謝儀姊教我?！?/br>
    *

    昨天雪本來已經(jīng)停了，今天一早又紛紛然然地飄灑了起來。

    身為溫晏然身邊近臣，池儀早就習(xí)慣了天子每言必中，所以在起身后瞧見少府令已經(jīng)跪在西雍宮門口請罪的時候，完全不感到意外。

    當(dāng)日天子在知邇閣中曾說了句跟長生有關(guān)的話，玄陽子隨機便開始在京中瘋狂造勢……兩相一對照，問題顯然是出在身邊近侍身上。

    西雍宮這邊有池張兩人管束，總體來說還算內(nèi)外肅然，但少府那邊就相對松散許多。

    少府令摘了帽子，穿著素色的衣裳，跪在雪地上，瑟瑟發(fā)抖。

    他此刻已然醒悟，當(dāng)日自己有打壓池張兩人之念，是其一也，如今借方士行媚上之舉，是其再也。

    那天天子賜下肴饌，算是恕了他們第一回。

    已經(jīng)一而再，豈可再而三。

    他往昔實在是不知收斂，也不知皇帝還會不會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有西雍宮中的內(nèi)侍因為承過少府的恩情，想替少府令去天子身邊說幾句好話，卻被少府令自己止住。

    經(jīng)歷過連番打擊的少府令總算清醒過來，這時候讓皇帝覺得自己在宮中人脈廣闊，只會起到火上澆油的反作用，對方聽了求情的話語后，不肯饒恕還好，萬一當(dāng)真開恩讓他回去休息，那多半不是就此算了，而是記下來找機會算一算總賬。

    池儀在廊下遠遠看了少府幾眼，自去約束左右宮人，然后到寢殿處侍奉。

    此時溫晏然剛剛蘇醒，正在跟床榻依依不舍地進行最后的告別。

    池儀：“少府令在殿外請罪。”

    她心知天子必定清楚少府令的所為，以池儀的性格，換做之前，不一定會多言，但經(jīng)過昨夜的事后，她對自己的工作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從古至今，欺上瞞下的事情層出不窮，但有時并不是下屬有意相欺，只是因為種種下意識的顧慮，最終選擇了沉默不語，導(dǎo)致上位者無法獲得最準確的訊息。

    池儀知道，天子其實基本沒有怎么敲打過他們這群身側(cè)近侍，但溫晏然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讓靠近這位天下至尊的人不斷自省。

    第26章

    溫晏然正在梳頭，聽到此事也只是嗯了一聲，并沒給出進一步的指示。

    自己身邊這些內(nèi)官由于工作內(nèi)容主要都圍繞著她展開，所以行為脈絡(luò)并不難把控，不管是昨日池儀謹慎的沉默，還是今早少府誠惶誠恐的請罪，都是比較容易猜到的事情。

    最初在看見那本志怪類書籍的時候，溫晏然就對少府那邊準備的討好手段大致有數(shù)，后面也算是故意賣了點破綻給對方，以便向潛伏到建平內(nèi)的jian佞預(yù)備份子提供一個合適的機會，可以向自己這個昏君靠攏。

    她覺得自己的計劃還算合理，沒想到最終居然折戟沉沙在了田東陽專業(yè)素養(yǎng)不夠上頭——溫晏然每每思及此事，都忍不住心生感慨，對方一個靠騙取權(quán)貴信任來獲取錢財權(quán)勢的壞蛋，居然敢對宮中使者甩臉色，顯然是對昏君的忍耐能力跟自身的血條厚度都存在著不切實際的判斷。

    經(jīng)過一天的自我調(diào)節(jié)，溫晏然已經(jīng)接受了jian佞勢力遭受打擊的事實，決定發(fā)掘出這件事情積極的一面。

    在她淺薄的歷史知識中，jian臣這種生物從來只有除不干凈的，還沒有不夠用的，面對這樣一個大范圍的群體，使用前當(dāng)然需要進行更嚴格的篩選。

    溫晏然想，對田東陽的處置，也算是為所有潛在危險份子立一個標桿出來，告誡天下所有懷抱著“皇帝得聽我的”想法的壞蛋，得抓緊時間盡快向“我什么都聽皇帝的”壞蛋開始轉(zhuǎn)型，否則她可誅殺田東陽，自然也可誅殺旁的jian佞。

    至于少府那邊，既然事情已經(jīng)被定位成了一個錯誤，溫晏然敢肯定，她要是表示無妨，少府那邊絕對會頂著一臉“微臣明白了”的表情麻溜地跑去給先帝打工，而且身為天子，溫晏然需要讓旁人覺得她的行事有著一定的規(guī)范，既然如此，就需要就少府的問題給出所有人都覺得事情可以被揭過的懲處。

    宮人剛剛幫天子把頭發(fā)束上，又有一名內(nèi)官及時前來稟報——方才前朝那邊就傳來消息，當(dāng)日遭到禁軍破門拿人待遇的董氏一族今天少見地向天子上了一回書，不過不是指責(zé)禁軍暴虐無禮，也不是哭訴自己委屈，而是董侯的姨母以長輩的名義，姿態(tài)嚴肅地請求朝廷收回家族爵位。

    池儀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頓時閃過一個念頭——原來如此！

    以董侯請玄陽子進門的作風(fēng)就可以看出來，對方是不太能穩(wěn)得住的性格，再結(jié)合上董侯的年齡，想也知道，董氏在建州的風(fēng)評之所以如此正常，多半是身邊有說得上話的長輩加以約束。

    朝臣上書的時候，奏折將會被封裝起來，一直送到禁中，由天子自行開啟，如今溫晏然折子還未到手，這件事情就開始在前朝那邊大肆傳播，顯然是董氏自己主動宣揚的結(jié)果。

    這個結(jié)果自然也在溫晏然預(yù)料當(dāng)中。

    如果說昨日跟朝中重臣的角力結(jié)果，多少還跟事情的是非曲直有關(guān)的話，那么跟董氏的角力，就只跟雙方的實力強弱有關(guān)。

    哪怕朝臣們一齊過來批評皇帝，也不代表他們時候會放過引發(fā)紛爭的董氏一族。

    這世道的風(fēng)氣就是盡可能把天子的形象往圣明上靠攏，如果皇帝不圣明，肯定得找個合適的背鍋對象，來承擔(dān)一下蠱惑君王的責(zé)任。

    董氏也是官宦士族，當(dāng)然明白那些跑去批評皇帝無德的大臣，在面對旁人時，反倒是死保建平內(nèi)這個小天子的中堅力量，如果自家不主動的話，等朝廷那邊討論出了懲治的法子，基本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倒不如先自行請罪，這樣一來，天子或許會看在他們姿態(tài)足夠謙卑的份上，稍加寬宥，哪怕不寬宥，至少也不能讓天子心中不快。

    在近侍說話時，董氏的請罪折也緊跟著被送至西雍宮，溫晏然打開掃了兩眼，便又放了回去，笑了下：“暫且擱置罷?！?/br>
    池儀將奏折收好——爵位的保留與否對董氏這種官宦世家而言，也能稱得上至關(guān)重要，然而對于天子來說，這甚至不是一個值得多加關(guān)注的問題。

    畢竟與今日要處置的其它事情相比，董氏的請罪只算一個小插曲。

    早朝一開始，太傅袁言時就率先上書，他一改往日溫厚重德與人為善的姿態(tài)，以玄陽子一事為引，在奏折中嚴厲地申斥了百官，抨擊了一下當(dāng)世的浮躁之風(fēng)，算是為之前的事件公開定下了一個罪責(zé)在大臣這一方的基調(diào)，最后自請去位，不再擔(dān)任太傅一職。

    溫晏然按照官場禮儀走了一番挽留的流程，才同意了袁言時的請求，將其降位為光祿大夫——其實以袁言時的資歷，在他本人沒有重大過錯的情況下，類似的降職都是暫時性的，等過年改元的時候，肯定還會給人升回來。

    上一次季躍的事情，主要是禁軍內(nèi)亂，而且天子屬于苦主，做到哪一步，朝臣們都難以置喙，但這一回溫晏然本人依靠禁軍的武力，在外朝態(tài)度強橫地肆意妄為了一番，結(jié)果居然也是占盡了上風(fēng)，讓許多人在心中再次更新了對新君的評價。

    知人于任，察禍于微，銳意于事，當(dāng)今天子雖然登基未久，已經(jīng)顯示出了令人心折的人君之姿。

    大臣們奏事不絕，本來待在殿中侍奉的池儀走出來，她看了下天色，派人去尚食那邊傳話，讓他們今日多備一些膳食。

    北風(fēng)其涼，冬雪霏霏。

    宮人們已經(jīng)換了數(shù)次炭盆，但合慶殿這邊卻一點散會的意思都沒有。

    炭火可以添加，內(nèi)官可以輪班，但皇帝卻沒法脫崗摸魚，御座上的溫晏然調(diào)整了下坐姿，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自己之前那些同行們會選擇在身前擺幾架屏風(fēng)來擋一擋臉，估計營造天威莫測的氛圍感還在其次，主要是能趁著旁人看不見，站起來松散松散筋骨。

    御座下方，一位侍中正在回稟：“徐州皋宜郡，禹州襄青郡，皆派郡長史前來，請求朝廷幫忙賑災(zāi)，如今正在臺中聽候宣召?！?/br>
    ——在刺史的權(quán)力受限的情況下，郡守可以視作地方上的最高管理者，如今郡長史作為郡守的使者前來，建平這邊自然也不敢輕忽。

    溫晏然的視線在那位侍中身上停了一瞬，笑：“既然如此，就宣他們上殿?！?/br>
    御座上話音方落，作為奉使謁者的張絡(luò)便直接跪下：“外吏上殿，請陛下設(shè)云屏。”

    溫晏然輕輕頷首。

    大臣們也沒有異議——在召見地方官員的情況下設(shè)置屏風(fēng)，多少有點防備刺客的意思。

    借著屏風(fēng)的遮擋，溫晏然總算有機會活動下肩膀，同時回憶著這段時間學(xué)習(xí)到的知識點——地方向中樞請求賑災(zāi)，這件事乍聽上去十分合理，但按照大周的習(xí)慣，地方各郡遇見類似的問題時，多會選擇自行解決問題。

    如今這些郡守借著雪災(zāi)的問題向中樞請求援助，在不少心向中樞的朝臣看來，根本就是欺負天子年幼且登基未久。

    兩位郡長史都是面皮白凈身材頎長的年輕人，衣飾也頗為整潔，一上殿便大禮參拜，然后也不起身，其中襄青郡的長史保持著跪姿，沉默不言，而皋宜郡的長史則直起上半身，向前膝行兩步，一邊垂淚，一邊匯報郡中的情狀。

    按照周制，各個地方都設(shè)有糧倉，遇到災(zāi)年時，可以從中取出物資用來賑濟，不過據(jù)這位長史所言，因為近些年年景都不好的緣故，糧倉內(nèi)的儲備已經(jīng)徹底消耗殆盡。

    皋宜郡長史嗚咽道：“……郡中糧草已告罄，實在是無以為繼，鄰郡不肯支借，上峰亦不肯擔(dān)責(zé)，太守實在無法可想，方才派微臣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