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難民眾有些被幸存的家人收走，有些則是合家遇難，此時此刻一多半已經(jīng)蓋上了草席，余下的一半則還沒來得及遮蓋，死的人太多了，草席都不夠用。

    密密麻麻尸首中站著一人，似乎在巡視又似乎在出神。

    他穿著黑衣，火光在他臉上跳躍，宛如勾勒出鬼魅的花紋。

    “戰(zhàn)事最受苦的就是百姓。”楚昭輕聲說，走到他身邊，“是我們來得太晚了，沒能救他們出苦海?！?/br>
    “苦海。”謝燕來重復(fù)這兩個字，“或許他們并不知道身在苦海，也不知道是否跳出苦海?！?/br>
    征戰(zhàn)一日不結(jié)束，就要過得惶惶不安，今日他們奪回這個城池，不敢保證那日又丟了，楚昭默然一刻，她的確沒資格說是救民眾出苦海。

    她環(huán)視四周，遇難的有老有小，那一世也是這般狀況吧，她本以為這一世能避免，結(jié)果還是內(nèi)亂征伐。

    楚昭輕聲說：“你還不知道城中是怎么回事吧？蕭珣的兵將暴虐無度，殘害百姓，把歸順的世家都嚇到了，認(rèn)清他不是一個明君，說服滿城民眾，揭竿而起，讓郡城兵將措手不及，這個城才這么容易攻下來。”

    “嚇到了？”謝燕來嗤笑一聲，“這些世家會被民眾被殘害而嚇到？他們這么容易被嚇到，當(dāng)初又怎么會跟著蕭珣一起反叛？”

    楚昭微微皺眉：“你是說這些世家不可信，這我也知道，畢竟他們先前歸順了蕭珣，要說他們無辜，也并不無辜，只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不好追究他們反叛之罪……”

    謝燕來打斷她：“我不是這個意思?！?/br>
    “那你是什么意思？”楚昭問。

    謝燕來轉(zhuǎn)開視線：“我沒什么意思?！?/br>
    什么嘛，楚昭道：“謝燕來，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說的？”

    謝燕來失笑：“我為什么跟你沒有什么不能說的？我——”

    他的話沒說完，有將官尋來，高聲喊“皇后，有京城來的急信?！?/br>
    謝燕來停下說話，楚昭也轉(zhuǎn)過頭：“是陛下的信嗎？”

    將官點頭：“有陛下的，也有謝大人等人的信件?！?/br>
    出征在外，京城的信件也不斷，蕭羽給她細(xì)說日常，謝燕芳則把朝堂的事一一講給她，甚至還讓各部的官員們也寫信來，當(dāng)然不會真讓她費心處置朝事，很多事謝燕芳都解決了，是讓她參與其中，宛如猶在朝堂高坐。

    楚昭眼中浮現(xiàn)笑意，還沒說話，身邊的謝燕來走開了。

    “哎?！彼龁镜溃霸掃€沒說完呢。”

    謝燕來頭也不回，只擺了擺手，大步向另一邊去了。

    “娘娘，這是陛下的信?！睂⒐僖沧叩匠衙媲?，恭敬地先將一封信遞上。

    楚昭再看了眼走開的謝燕來，罷了，他不想說就不追問了，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她接過信，向城內(nèi)走去。

    “陛下又寫了好多。”楚昭說，端詳手里厚厚信封，又看將官手中，“謝大人是哪一個？”

    將官忙抽出來，笑道：“這個?！?/br>
    楚昭在手里抖了抖，薄薄一張。

    “謝大人這次怎么話少了？”她說，干脆立刻拆開看，信封里只有一張符。

    楚昭愣了愣，拿在手里借著城門的燈火看，什么啊？

    旁邊的將官端詳一刻，笑道：“這是京城大佛寺平安如意符啊，我出征的時候，我家人也給我求了?！?/br>
    楚昭失笑：“他竟然也會信這個嗎？”

    將官笑道：“娘娘在外征戰(zhàn)，謝大人擔(dān)心，多信幾個總是更安全，我家娘子就把能求的神佛都拜過了?！?/br>
    楚昭哈哈大笑。

    站在城外夜色籠罩之處的謝燕來回過頭，看著楚昭穿過燈火明亮的城門而去。

    他有什么意思呢？征伐就是這個意思。

    征伐總是要死人的，勝了總比敗了好，難道他非要揪著懷疑說邯郡民眾不一定是被蕭珣的兵將殘害，而是被其他人恐嚇，煽動，蒙蔽，鬧起了內(nèi)亂？

    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非要說這滿地尸首死難民眾不是被蕭珣所害，是死在皇后你手里？

    有人確是作惡，確是無情，但此時此刻做的事，是呵護(hù)她，讓她所向披靡，讓她滿身光芒。

    難道他非要把她按在爛泥里，讓她不僅身體疲憊，還心神煎熬？

    沒意思。

    謝燕來的視線又看向擺著的滿地尸首。

    沒意思，生生死死哭哭笑笑，不過是別人手里的游戲。

    他收回視線，轉(zhuǎn)過身大步消失在夜色中。

    ……

    ……

    幾乎是一夜未睡，楚昭才處理完邯郡的諸多事和看完了京城送來的信。

    蕭羽的信是最后看，用來佐餐，舒緩身心。

    “看著陛下的信，小姐吃飯，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覺?！卑吩谝慌耘踔鵁岣簧滓簧孜钩?，好讓楚昭騰出手。

    楚昭靠坐在椅子上，享受著阿樂的服侍，懶懶地拆信，忽的想到什么坐起來。

    阿樂忙將勺子移開，差點戳他臉上。

    “還有件事?！背颜f，放下蕭羽的信，鋪展信紙，拿起紙筆，“要交代一下?！?/br>
    阿樂無奈嘆口氣，但也沒有勸阻小姐休息，戰(zhàn)事就是這樣，一點也不能耽擱，主將稍微休息瞇一下眼，說不定就能錯失戰(zhàn)機(jī)，死傷慘重。

    她也放下湯碗，去外間廚子盯著熱水和熱飯。

    楚昭很快寫好了，喚小曼。

    才在隔間睡下的小曼氣惱地沖出來：“什么事！”

    楚昭笑著將信遞給她，道：“把這個給丁大錘，讓他派人來邯郡，查一查這次邯郡內(nèi)亂?！?/br>
    小曼嘀咕一聲急什么啊，伸手接過信就要向外走，阿樂從外沖進(jìn)來差點撞上她。

    “小姐?！彼钡?，“謝燕來不見了！”

    第七十章 難安

    謝燕來的住處干干凈凈還有熏香，絲毫不遜色皇后所在。

    阿樂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他一夜沒回來，這里沒用過?！?/br>
    昨晚心情不好？所以一夜未歸？楚昭看這邊守著的兵士：“他去哪里了？有人跟著嗎？”

    兵士道：“昨晚謝將軍跟他的親兵們在一起，讓我們不用等他?！?/br>
    謝燕來雖然這次來說是養(yǎng)傷，但身邊也帶了十幾個親兵。

    楚昭立刻讓人去喚他們，兵士們?nèi)チ?，很快就跑回來?/br>
    “那些人也都不見了。”他們說，神情震驚，“守衛(wèi)說昨晚謝將軍帶著人離開了，至今未歸?！?/br>
    聽到這句話，阿樂喊道：“小姐，他跑了。”

    跑了？楚昭微怔。

    “他一直說自己不是來打仗的，肯定是膩煩了跑回去了?！卑氛f，“往邊郡，還有京城的方向查一查，肯定能找到他。”

    楚昭笑了搖搖頭：“不會，他不會跑?！?/br>
    但下一刻她眉頭皺起，不僅不會跑回家，反而是去做危險的事。

    鐘叔以往寫信，一封信半封都是抱怨數(shù)落大罵謝燕來，不聽令，自作主張，永遠(yuǎn)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十天半個月私自突襲一次西涼都算小事，直到最后來了一出生擒西涼王。

    鐘叔說得知消息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覺得歡喜，反而嚇得一口氣沒提上來。

    謝燕來在她這里也沒有真的老老實實養(yǎng)傷，剛來就指揮著兵馬突襲了蕭珣后方，助她渡過了黃河，后來面臨蕭珣兵馬以民眾做威脅，下令撤兵——這件事至今還被主將們不滿，他們也不是說要置民眾與不顧，但總該商議一下吧，至少告訴皇后一聲吧，那謝燕來竟然自己就做主了。

    現(xiàn)在他突然消失了，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嚇人的事。

    其實他的傷的確很重，養(yǎng)了這么久，才剛剛好轉(zhuǎn)。

    楚昭垂在身側(cè)的手攥緊，一口氣突然也提不上來，因為她冒出了一個念頭。

    他該不會帶人奔蕭珣去了吧？

    “殿下。”兵士在旁問，“那追查還是不追查？”

    楚昭慢慢搖頭，又點頭：“不能追查，但又不能不追查?！?/br>
    兵士聽得糊涂，那到底是？

    阿樂在旁嘆氣，阿九把小姐氣得都糊涂了。

    她的意思是，怕謝燕來真是奔著蕭珣去的，追查會打草驚蛇，暴露謝燕來行跡，但如果不追查，謝燕來真是奔著蕭珣去的，他只有那幾個人無疑是飛蛾撲火——

    找到他，阻止他，如果不是能阻止，也要助力他。

    楚昭深吸一口氣，讓阿樂取來鳳印發(fā)了令符，對兵士吩咐：“調(diào)一批斥候，秘密追查?！?/br>
    兵士應(yīng)聲是。

    看著兵士領(lǐng)命離開，阿樂在旁小聲勸道：“小姐，去休息會兒吧，一天一夜沒睡了?！闭f到這里又忙加上一句，“要不然等謝燕來有消息，小姐都沒力氣去抓他。”

    楚昭笑了，道：“說得對，我這就去睡飽養(yǎng)足力氣?！?/br>
    阿樂高興地點頭，心里悄悄松口氣，她真擔(dān)心小姐擔(dān)心阿九不能吃不能睡，所以用為了阿九來勸小姐，果然管用。

    但旋即又不解，用阿九來勸小姐吃好睡好有什么可高興的？明明這都是那個阿九的緣故！

    且不管阿樂怎么在心里反復(fù)抱怨謝燕來，楚昭吃飯沐浴之后躺在了床上，放下厚厚的簾帳，床內(nèi)宛如黑夜。

    楚昭閉上眼。

    他是因為看到民眾死難氣急了吧。

    但怎么能不跟她說一說呢？

    這有什么不能說的？

    她也恨蕭珣啊，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恨。

    他要是一去再也回不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