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長榮看著他，嘆氣：“你說的道理誰不懂，但，那是阿昭啊——”

    夜色已經(jīng)降臨，籠罩了大地，他看向遠方。

    阿昭，是在跟人拼死啊。

    輸了，就是死啊。

    死了，就沒了。

    耳邊馬蹄急響，鐘長榮轉(zhuǎn)頭看去，見謝燕來已經(jīng)如箭一般滑向西北的夜色中，在他身后兵士緊隨，火把星星點點匯聚。

    “你記得裹傷！”他大聲喊，“你這個姓謝的可別死了，死了就看不到天下大亂的熱鬧了！”

    夜間奔馳，謝燕來也一馬當先，無人能越過他，他一向喜歡騎馬，喜歡跑在最前方，這樣就能甩開所有人，天地間只有他一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無牽無掛——

    他本就無牽無掛，這世上還有什么值得他牽掛的。

    但，那是阿昭啊。

    謝燕來握緊了韁繩。

    他算什么無牽無掛！

    真正無牽無掛的是楚昭！

    無牽無掛無畏無懼，說死就敢死，她才不管死后怎么樣，才不管有誰擔心有誰不舍有誰傷心，她只會仰天大笑痛快而去。

    “但你最好別死?！敝x燕來咬牙，“你如是死了，這天下大亂，生靈涂炭，你就是當鬼，也沒好日子過！”

    ……

    ……

    夜色籠罩大地，廝殺中斷后再沒有繼續(xù)，溫柔的夜風里滿是血腥氣，死尸尚未收斂，幸存者在痛哭，傷者在哀嚎，天地間宛如鬼蜮。

    沒有了廝殺刀光劍影，但坐在中軍大帳中的蕭羽面色蒼白。

    此時此刻，他再聽不到民眾的敬畏高呼萬歲，充斥耳邊的只有哭聲。

    民眾的敬畏讓人激動，民眾的哭聲也讓人驚恐。

    “陛下?！饼R公公忍不住攬著他，“熬著安神湯，要不要喝點？”

    蕭羽搖搖頭，魂不守舍。

    齊公公左右看了看，拿出竹筒塞給蕭羽：“陛下，老奴給你帶著呢。”

    先前謝燕芳帶蕭羽離開皇城倉促，齊公公當時什么都不帶，只把竹筒裝上，不過出宮之后，有謝燕芳歇息在蕭羽身旁，蕭羽睡得很安穩(wěn)，他便沒有拿出來。

    現(xiàn)在看到孩童慌亂無神，言語無法安慰，齊公公便把竹筒拿出來，果然蕭羽看到竹筒，無神的眼一亮，忙緊緊抱在懷里。

    齊公公也松口氣，雖然看起來還有些不安，但至少神魂歸位了，不過接下來怎么辦？他抬頭，透過營帳能看到謝燕芳在外的身影。

    “難道不是援兵？”謝燕芳問將官。

    “確是援兵，但他們并沒有進攻的意圖?！睂⒐俚吐曊f，“還將先前的兵馬也召回，在城池外擺出了守陣，我們幾次斥候先鋒挑釁，都龜縮不出?！?/br>
    “適才甚至開始拔營后退了。”另一個將官低聲說。

    后退？

    后退——

    謝燕芳眼神一凝：“繼續(xù)進攻?！?/br>
    主將一怔，現(xiàn)在？

    “當然是現(xiàn)在?！敝x燕芳道，“戰(zhàn)事已經(jīng)挑起，豈是他們退兵就能罷休？”

    此事決不能就此罷休。

    此戰(zhàn)決不能不打！

    ……

    ……

    “此戰(zhàn)不能打?！?/br>
    nongnong夜色，皇城中燈火通明，太傅殿內(nèi)更是坐滿了人，看鄧弈拿著一封信打開，念出一句。

    皇帝御駕親征，朝堂依舊。

    雖然很多官員喊著要陪同皇帝一起御駕親征，但最終前去的沒有多少。

    鄧弈的人自然不會去跟謝燕芳壯聲勢，而謝燕芳的人也不會把朝堂丟給鄧弈，玉璽和監(jiān)國遺命在鄧弈手里，說句不敬的話，皇帝在不在無所謂，鄧弈穩(wěn)坐朝堂。

    這些日子，朝堂熙熙攘攘，日夜忙碌，盯著陛下那邊的消息，也沒有忘記邊軍那邊，自從楚后領兵圍攻中山郡后，中山王自顧不暇，截斷的驛站信報恢復了暢通。

    信件雪片一般飛來。

    太傅也不需要事事親為，各有人處置，除了皇后的親筆信。

    鄧弈沒有繼續(xù)念信，對身邊的人問：“皇后的信不是通過驛報送來的？”

    旁邊一個年輕的官員點頭：“驛兵營李都尉說，直接放到了他的案頭，確認皇后印信無誤，立刻給您送來了，但他們沒有見到送信的人?！?/br>
    另一個年長幾歲的官員猜測：“是不是中山王以皇后的名義給您送信？”又感嘆，“中山王的人手真是無處不在?！?/br>
    皇后被中山王抓——信報傳來的消息是，皇后自己走入中山王府，意圖勸降。

    此舉在世人眼里勇武，但實在是可笑，荒唐，幼稚，這是羊入虎口給朝廷添亂。

    所以，中山王是不是給鄧弈寫信來以皇后做要挾？

    “太傅。”有官員沉聲說，“就算楚岺在世，遇到這種事，也應該大義滅親?！?/br>
    更何況楚岺已經(jīng)不在世了。

    “中山王敢害皇后，天下皆知其謀逆之心?！逼渌艘布娂婞c頭。

    這些話鄧弈并不在意，他知道那女孩兒也不會在意，她進中山王王府，儀仗的也不是有朝廷對她呵護在意。

    而中山王要給他寫信，通過宮里的太監(jiān)就能遞過來，中山王的人手的確無處不在——他掃了眼殿內(nèi)，明亮燈火，小吏禁衛(wèi)侍立，有太監(jiān)們穿梭其間，捧來御膳房的茶點宵夜。

    其實，楚后的人手也無處不在啊，鄧弈低頭看信，為了不讓信落入第二人之手，直接擺在李都尉案頭——她甚至知道這個都尉是他鄧弈的人。

    開頭斬釘截鐵的話也正是那女孩兒的習慣。

    只看到這一行字，鄧弈恍若又看到那個站在宮城門下讓他開門的女孩兒。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說此戰(zhàn)不可打。

    第九十七章 夜談

    殿內(nèi)的官員們議論紛紛建議把皇后的信扔掉。

    鄧弈笑了笑，制止大家議論：“還是先看看皇后說些什么?！?/br>
    她說她的，怎么做是他們的事。

    官員們停下議論，鄧弈也沒有因為皇后的給他的私信回避大家，一邊看一邊將內(nèi)容念出來。

    從信上的描述可以看出來，這女孩兒的確是去勸降中山王，或者說，威脅。

    她抓了世子蕭珣，威脅與中山王父子同歸于盡，讓中山王雞飛蛋打一場空，中山王最終決定投降止戰(zhàn)，但前提是不能雞飛蛋打一場空，所以——

    “要赦免中山王父子之罪，除了世子入京為質(zhì)，中山王不受任何束縛?！?/br>
    念到這里，鄧弈失笑：“楚后是不是太客氣了，應該再寫讓朝廷獎賞中山王？”

    官員們也都嘩然。

    “真是好笑。”有官員端著茶杯嗤笑，“楚后是糊涂了吧?！?/br>
    中山王俯首，當然是定他的罪，貶為庶人，永絕后患——這個斷了腿的王爺竟然養(yǎng)著這么多兵馬，雖然現(xiàn)在還蒙著一層遮羞布，但意欲何為誰心里不清楚。

    另一個官員伸手捻起一塊點心，說：“朝廷又不怕中山王，打了能把中山王連根拔除——唔?！?/br>
    他將點心吃了口，立刻稱贊，招呼大家。

    “嘗嘗這杏花糕，新鮮的很?！?/br>
    旁邊的官員便拂袖拿了一塊，道：“此戰(zhàn)朝廷勝算很大，怎能不打，更何談放過中山王?！背粤诵踊ǜ?，點頭稱贊，又對鄧弈說，“太傅，老夫人愛吃甜食，這個給老夫人送去嘗嘗?！?/br>
    如今那個瞎眼老婦的口味愛好都被人記在心頭。

    鄧弈淡淡一笑：“改天你們嘗嘗我府上廚娘的手藝，是張編修送的?！?/br>
    殿內(nèi)散座的官員們都看向一個方向，那邊一個面堂黑紅的翰林院中年官員笑著舉了舉茶杯：“我家鋪子上家傳的手藝，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這張編修族中經(jīng)營酒樓點心鋪子，在京城乃至大夏都極其有名，一些獨特的點心菜肴，皇宮御膳都沒有。

    送禮有時候不在錢多錢少，在合心意，諸官們有人不屑有人嫉妒有人打趣，殿內(nèi)熱熱鬧鬧。

    鄧弈喝了口茶，輕咳一聲，垂目看信，念那女孩兒寫的字：“打，天下大亂，邊郡危急，軍心渙散，生靈涂炭，民不聊生?！?/br>
    打仗自來如此，這是人人都知道的。

    一個胡子花白的官員袖手閉目淡淡說：“楚后慈悲之心?！?/br>
    “婦人之仁?！绷硪还賳T補充一句。

    鄧弈繼續(xù)念：“縱然朝廷氣勢如虹，兵馬充足，但中山王蓄力已久，另有西涼王撕咬不放，戰(zhàn)事一起，天下大亂，甚至就此后，十年內(nèi)都未能平定?！?/br>
    這女孩兒哪來的篤定，竟然斷定大夏將亂世。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亂了，但——

    “有太傅在，有謝氏在，有陛下在。”一個官員沉聲說，“就算大夏有亂，一年兩年三年，天下一定能平，但如果留著中山王，那可是永遠不能平，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皇后娘娘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br>
    她當然知道，鄧弈垂目看信：“但是，中山王有反心但沒有反骨，打斷他的一口氣，接下來他步步遲疑，朝廷就能步步為贏，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br>
    又有官員笑，搖頭：“說這些都沒用，陛下已經(jīng)御駕親征，謝燕芳氣勢如虹，轟轟烈烈的鏟除jian惡，陛下之威人人看得到?！?/br>
    不戰(zhàn)屈人之兵，如同錦衣夜行，謝燕芳才不肯。

    而他們雖然不太想看到謝氏風光，但也不能阻止，畢竟事關國朝帝王天子之威。

    “陛下御駕親征，我們在后方與中山王講和，罵名可想而知?！?/br>
    更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