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依舊，不是指他受了傷，而是指以前。

    以前，權(quán)貴梁氏子弟在京城肆意游玩，那時候，她贊他勇武。

    現(xiàn)在，發(fā)配邊郡的梁氏子弟，還能在戰(zhàn)場廝殺，她再次稱贊他勇武。

    這兩次稱贊，梁薔知道，都是女孩兒的真心話。

    她真認(rèn)為他勇武。

    但他勇不勇武呢？以前他認(rèn)為自己很勇武，現(xiàn)在么——

    馬蹄踏踏，楚昭催馬疾馳而去。

    梁薔看楚昭的背影，能與她一起殺敵，此生此時必然難忘，他收回視線，翻身上馬，單手拎刀向那女孩兒疾追去。

    ……

    ……

    暮色降臨的時候，鐘長榮已經(jīng)在營帳里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圈。

    “老鐘你不要擔(dān)心?！币粋€將官也忍不住多少次安撫，“小姐所去不是赤那軍主力，還——?！?/br>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就還好嗎？”鐘長榮惱火，“就算不是主力，那也是赤那軍的精銳。”

    另一個將官道：“有那個誰在——”

    這話更是火上澆油，鐘長榮恨恨：“她卑鄙jian猾，只有害死將軍的本事，一群烏合之眾?！?/br>
    其他將官們對視一眼，神情無奈，這個木棉紅的確可恨，將軍大好的前程毀于她之手，不過，楚小姐怎么說也是她的女兒。

    “女兒又怎樣？”鐘長榮冷笑，“面對危險能把女兒拿出來換命，等見了兇狠的赤那軍，說不定她也會把女兒拋下逃命。”

    話音落，外邊傳來嘈雜喊聲“捷報，捷報——”

    鐘長榮風(fēng)一般沖出去，差點將迎面沖來的信兵。

    “鐘將軍，皇后娘娘和謝都尉大捷，擊潰赤那軍部，謝都尉生擒西涼王婿?！毙疟舐暫?。

    跟出來的將官們都聽到了，發(fā)出歡呼聲，旋即整個營地都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喝。

    “大捷！大捷！”

    這是楚岺死后關(guān)鍵的一戰(zhàn)，由此之后，軍心穩(wěn)了。

    “快，報京城，露布飛捷?！?/br>
    這邊將官們歡喜忙亂，鐘長榮則抓著信兵急問楚昭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信兵哪里知道這個，一場戰(zhàn)事下來，而且還是正面廝殺戰(zhàn)，人人都多少帶傷。

    他說：“娘娘率兵趕到的時候，謝都尉跟赤那軍已經(jīng)打得很激烈了，娘娘帶人包抄，徹底斷了赤那部的生路?！?/br>
    旁邊的將官拍了拍鐘長榮的肩頭：“你就放心吧，小姐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br>
    她當(dāng)了皇后，她又送別了父親，還擔(dān)起了父親未完的軍務(wù)。

    鐘長榮的確放心了，但又狠狠罵木棉紅：“惡人真是運氣好，倒教小姐欠了她人情?！?/br>
    ……

    ……

    夜幕下結(jié)束廝殺的戰(zhàn)場上依舊嘈雜。

    火光燃燒，尸首如山，傷兵哀嚎。

    傷兵已經(jīng)先運走一批了。

    梁薔過來時，看到楚昭正在聽將官匯報傷亡，楚昭四周有男有女，他才多看一眼，那些人就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梁薔收回視線，轉(zhuǎn)身要走，楚昭已經(jīng)看到了，喚聲梁公子。

    “你的傷很重，怎么還沒走？”楚昭說，要問將官怎么回事。

    “是我沒走?！绷核N主動說，又道，“我這就走?！?/br>
    ……

    ……

    不遠(yuǎn)處的木棉紅問小曼：“這人是誰?。俊?/br>
    小曼正忙著擺弄自己的長刀，對戰(zhàn)中斷裂了，讓她很生氣，聞言抬頭看了眼：“姑姑你忘記了？那個差點被自己人殺了的兵?！?/br>
    她們當(dāng)時接近這里，斥候探說形勢古怪，于是楚昭和她們收了馬，悄悄摸過來，就看到數(shù)十人的左翼先鋒兵，和對面數(shù)百的西涼兵。

    看起來是被包圍了，但并沒有發(fā)生對戰(zhàn)，那些左翼兵竟然還在說話，似乎還笑，然后兩個兵就砍向其中一個——

    看到這一幕時，楚昭下令射箭。

    那獲救的兵見了援兵便高喊“他們投敵了?！?/br>
    楚昭下令大家沖過去，小曼和木棉紅便去廝殺了，沒有再關(guān)注后邊的事。

    “這人竟然也跟著殺過來了，還不錯?！毙÷f。

    木棉紅當(dāng)然知道這個兵，但她問的不是這個，低聲說：“阿昭看起來跟他認(rèn)識啊?！?/br>
    小曼再次看了眼：“我不認(rèn)得，沒見過?！庇制财沧?，“她認(rèn)識的人可真多?！?/br>
    木棉紅抿嘴一笑，再看那邊，那個年輕人站在楚昭面前。

    看來也不僅是識，還有舊，若不然在這邊躊躇，欲走還留。

    楚昭沒有再問梁薔早走晚走的事，這些他人事，他人自己做主就是了。

    “既然還沒走，有件事也要再向你確認(rèn)一下?！彼f，“梁公子——”

    梁薔打斷她，道：“我已經(jīng)不是公子了。”

    楚昭笑了笑，道：“梁軍侯?！?/br>
    適才她已經(jīng)問了梁薔的事，知道他們父子已經(jīng)搏殺得了官身。

    梁薔垂目：“娘娘請吩咐?！?/br>
    楚昭道：“你們先鋒軍遇到伏擊后是怎么回事？起了內(nèi)訌嗎？”

    梁薔沉默一刻。

    “我們五百部眾，奮戰(zhàn)突圍，最終只剩下不到百人。”他說，“西涼兵緊追不舍，且——誘我等投降?！?/br>
    楚昭道：“你不肯，所以他們對你舉刀？”

    梁薔再次沉默，然后單膝跪下：“娘娘，他們皆是好男兒，委實走投無路，我相信他們就算投敵，也是緩兵之計——還請娘娘給他們一個體面?！?/br>
    這無疑就是了，旁邊的將官皺眉：“那怎么可以？投敵比畏戰(zhàn)而逃還要惡劣，就算死也要定罪論罰，公布于眾，以儆效尤?！?/br>
    楚昭看著跪地的梁薔，再看將官，道：“既然人已經(jīng)死了，我們此戰(zhàn)也取得大勝，就報喜不報憂吧，公布投敵罪行，反而會動搖軍心。”

    將官應(yīng)聲是，但堅持道：“但不能按戰(zhàn)死撫恤，也不能與死難將士們?nèi)氡??！?/br>
    楚昭點頭應(yīng)聲好。

    將官這才領(lǐng)命而去。

    “梁軍侯起身吧?！背芽催€跪地的梁薔，說。

    梁薔道謝，站起來，依舊視線微垂，但能感受到女孩兒的視線審視他的胳膊。

    很認(rèn)真很專注很——在意。

    梁薔垂在身側(cè)的手攥了攥，聽女孩兒輕聲說：“你快些回去，找最好的醫(yī)士，務(wù)必小心診治，不要留下遺癥?！?/br>
    梁薔忍不住抬起頭，說：“我就算單手亦可提刀殺敵?！?/br>
    那倒是，上一世獨臂將軍梁薔名滿大夏，在鐘叔死后，梁薔和其父親接手邊軍，為蕭珣穩(wěn)住了半壁江山，讓梁氏重回朝堂，讓梁家的女兒將她這個皇后取而代之，楚昭輕嘆一聲。

    “你能兩臂雙全，必然能更勇武。”她說，看著梁薔，“梁公子，人生在世難免磨難，還請你放下家仇私怨，為國為民，護(hù)大夏平安，國朝必然不會虧待你。”

    這是在跟他說和了嗎？梁薔轉(zhuǎn)開視線，道：“律法判定有罪，臣不敢有怨言，唯有盡心竭力立功贖罪。”

    沒有怨言這話楚昭當(dāng)然不信，但也沒必要再說那么多。

    這次誤打誤撞救下了梁薔，避免了他失去胳膊，希望梁薔能記她的恩情，她跟梁氏能和平共處最好，如果不能，這一世，她是絕對不會讓梁氏奪走她的東西。

    “梁軍侯，時候不早了。”楚昭說，“你快些啟程回營治傷?！?/br>
    梁薔沒有應(yīng)聲，似乎還在想什么——

    他先前說的話太生硬了。

    不管真相如何，是這女孩兒保住了他的胳膊。

    他應(yīng)該謝謝她。

    以及跟她道個歉，當(dāng)初在京城最后一面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不怎么好。

    她跟謝氏交好又有什么錯，人人都要逐利，他不也是嗎？

    難得他們今日能在戰(zhàn)場相遇，這大概也是天意。

    天意如此，他不能錯過。

    此時此刻也沒有別人，她們本是舊相識，她適才一聲聲喚他梁公子，他在她眼里還是梁公子，那她在他眼里依舊是楚小姐。

    “楚——”他轉(zhuǎn)過頭來，要說話。

    有女聲比他聲音大：“——小姐，阿九回來了！”

    阿九？梁薔的聲音被蓋過去，他也停下來，看眼前的女孩兒星辰般的眼睛一亮。

    “怎么這么慢？追擊殘兵這么久？”她說，抬腳就要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梁薔道，“梁軍侯，你好好養(yǎng)傷，雖然先鋒軍有些意外，但你的功勞依舊會如實上報。”

    梁薔垂首：“末將謝娘娘恩典?！?/br>
    腳步匆匆，女孩兒的聲音沒有再傳來，梁薔抬起頭，看到前方光影閃爍中有人闊步而來。

    不管是京城的小巷幽暗，還是邊郡戰(zhàn)場夜色昏昏，梁薔一眼就認(rèn)出那年輕將官。

    謝燕來。

    謝燕來宛如一只飛燕，黑甲白面，身高背挺，負(fù)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