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下，按照不同的種類，擺放著形狀大小顏色各不同的植物葉子標本。

    原來還有這個愛好啊。金瀾想。

    然而絕大部分標本都是用切割整齊的玻璃片壓制后放在柜子里的，只有一個標本還專門配了外框，像一張相片般，擺在玻璃柜上方。那是一枚非常漂亮的銀杏樹葉，邊緣完整，色澤金黃，連葉脈走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見洛緯秋在制作時之用心。

    金瀾累了，給手機設置好鬧鐘，然后躺到床上。床鋪柔軟，人深陷進去，像是被白云簇擁，舒服得不想再睜眼。然而當人一放松防守，又瞬間遭到紛至沓來的氣味的進攻，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鉆入鼻孔，或緩慢柔和地從皮膚肌理中滲透，一點一點挑誘人的神經。

    金瀾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甚至試著用被子捂住臉，如同想找尋出路卻一腳踏入泥潭：被子每晚被某人貼身蓋著，那上面的氣味分明更重。

    最后折騰了小半個鐘頭，金瀾放棄掙扎，起身出門打算找個杯子接點水喝，卻在下樓梯時，隱隱約約看到客廳中央那個小沙發(fā)上有個人影。再走近兩步靠近看，果然是洛緯秋。那么高的個子，曲腿緊縮在一張沙發(fā)上，而他身上只蓋著一條薄毯，看上去局促極了。

    難道這么大的房子，就只有一個房間能?。拷馂懖挥勺灾鞯貟咭暳似渌麕咨确块T，除了緊緊關閉外，也看不出其他端倪。

    客廳窗簾未拉緊，一抹月色悄悄流入房內，流淌在洛緯秋臉上。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在淺色沙發(fā)的靠背上映出一小塊陰影。金瀾站在樓梯上向下看側躺在沙發(fā)上的人，看了一會兒，靜靜走下樓，來到沙發(fā)前，蹲下，輕聲說道：“洛緯秋，洛緯秋，醒醒?！?/br>
    被呼喚的人先是身體一僵，繼而立刻睜開眼睛坐起來，揉揉眼睛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人：“學長，出什么事了嗎？”

    “沒事，”金瀾輕輕搖頭：“怎么睡在這里？”

    洛緯秋還是那樣看著他，怔怔地，出神地，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惺忪。房間里安靜極了，也昏暗極了，全部的光線都有賴于那一段淡如水的月色。

    月色偏心，此刻全都集中在這個剛被叫醒的人身上。

    金瀾蹲在一片陰影里，說道：“這里難道沒有其他的床嗎？”

    洛緯秋像是大腦中的齒輪總算開始轉動似的，才反應過來：“……有，但那是洛淼曾經的房間?！?/br>
    金瀾明白了什么：“你不喜歡？”

    洛緯秋搖搖頭：“我不想睡她睡過的床?！?/br>
    “那其他房間，就一個能住的都沒有嗎？”

    “沒有，這里只有我一個人住，我如果去上學了，就一直空著，所以其他的房間里什么都沒有?！?/br>
    原來如此。

    金瀾垂下眼睫，想了想，對他說：“你起來吧，回你房間睡?！?/br>
    “……那學長你……？”

    金瀾站起來，神色自若：“我剛剛收到實驗室的消息，有點工作要處理，明天早上前必須得完成，今晚肯定是要通宵了，所以你先睡，等你醒了我再睡，嗯？”

    洛緯秋皺眉：“這么辛苦嗎？”

    “沒辦法，所以你快去睡?！苯馂懴蛩⑿?。陰影中一個清淡而熨帖的笑，像寂靜曠野里的一汪幽泉，給人以安慰。

    “那……好吧。”洛緯秋站起來，跟在金瀾身后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

    金瀾從電腦包里拿出電腦，放在書桌上，開機。屏幕熒光照在他臉上。

    金瀾回頭，發(fā)現(xiàn)洛緯秋就坐在床邊，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這神情像個落單的孩子，不知為何居然有幾分迷茫和彷徨。

    “在想什么呢？還不趕緊睡？”金瀾一貫柔和，但關鍵時刻還是要搬出學長的威嚴來。

    “……你就這樣看電腦會傷眼的，把燈打開吧?！?/br>
    “我把燈打開，那你就睡不著了?！?/br>
    “能睡著的，”洛緯秋還是那副神色，眸色粼粼，純凈如孩童：“我小時候一個人住，那時候膽子小，就開燈睡，所以現(xiàn)在養(yǎng)成了開燈也能睡得很好的本事，學長不用擔心我。”分明是心酸的往事，他語帶一絲驕傲和輕快。

    見金瀾還是不動，洛緯秋又說：“你不開燈那我不睡了，就在這看著你工作?！?/br>
    金瀾笑了：“你果真是小孩子嗎？”

    “隨便你怎么說?！?/br>
    “好好好?！苯馂懘蜷_臺燈，但還是盡量讓燈柱轉向背向床的方向。

    洛緯秋終于收腿上床。

    但哪怕上了床，他的目光依然聚焦在金瀾的后背上。金瀾的睡衣是鉛灰色的，領子上方露出了一小截白凈的后頸。

    洛緯秋被莫名的幸福感包圍了：真好，今晚居然不是一個人睡。

    房間內有另一個人在?？此秤坝X得幸福，聽他打字的聲音覺得幸福，連那略顯刺眼的臺燈燈光，都柔和如春水，從桌上澆下來，在地上積了一小灘溫暖的水。

    洛緯秋在此刻沒有任何除了幸福之外的想法，他甚至覺得，如果能讓他一輩子凝望那個鉛灰色的背影，都是好的。

    時間靜止，他眼前景象逐漸朦朧起來，最后只有那一小塊領子之上的瑩白，深深投射到心底。

    其實洛緯秋大概只睡了一個小時。幸福感使他可以安穩(wěn)睡去，又使他于夢中不安。從未遇到、從天而降的幸福容易令人患得患失，他最終還是在某個瞬間突然睜眼醒來，然后驚慌地看向書桌。

    不是夢，不是夢。金瀾還坐在書桌旁，只不過燈被關上了，電腦屏幕已經因陷入休眠模式而一片漆黑，而他正枕著胳膊，就那樣在桌子上睡著了。

    洛緯秋下床，靜靜靠近他。他碰了碰鼠標，屏幕亮起。

    只有一個寫滿亂碼的word文檔，看來是金瀾剛剛為了裝作在忙，而隨意敲的。

    “騙子……你什么時候才能不騙我呢？”洛緯秋喃喃道，口氣卻不冰冷。

    然后他彎下腰，試圖把金瀾抱起來。

    手在觸到金瀾的一剎那，卻聽到金瀾在夢中囈語：“阿秦你別碰我，你們先去吃吧，我太累了……”

    洛緯秋愣了愣。

    阿秦是誰……

    與此同時，遠在異國，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回國度假的秦歲安狠狠地打了一個大噴嚏。

    *

    夏天，窗外蟬鳴聲不斷，被汗浸過的涼席，吱吱作響的風扇正在搖頭，可傳遞過來的只是一些溫熱的風。

    沉悶濕熱，一切都令人焦躁。

    16歲的金瀾縮在床的里側，而躺在床外側的是與他同歲的佟楚。佟楚在金瀾說完某句話后刷得一下坐起來，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認識十年的好朋友。

    面帶恐懼，不安，害怕。

    “你說什么？……你是什么？”

    “我……”金瀾被好朋友的反應嚇了一跳，他也趕緊坐起來：“我不是對你，我……”

    “你說你喜歡男人？！”那些恐懼、不安、害怕在眼底會師，凝成了一份實打實的鄙夷。

    “我……”

    “你喜歡男人你還跟我在一張床上睡？媽的，你想干什么啊，金瀾，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哥們！”

    “是哥們，是哥們?。∥覜]有對你，我只是，我只是想找個人說……”

    “你太惡心了，金瀾，我們還一起沖過涼！我還把我的褲子借給你穿！你他媽的……”佟楚趕緊站起來，仿佛這張金瀾躺過的床上此刻粘滿了蟲子，令他作嘔。

    明明是酷熱的天氣，冷汗卻從金瀾背上淌下來，汗水爬過的地方冰冷得讓他心驚?！拔艺娴牟皇菍δ阌心莻€意思??！我們是好朋友??！你為什么要生氣啊！”

    “狗屁的好朋友，你給我起來，離開我家?！?/br>
    畫面搖晃，下一秒轉向了佟楚家外的垃圾桶。

    金瀾來到佟楚家門口，像以往那樣等他一起上學。

    垃圾桶上堆滿了穢物，其中一個臟兮兮的床單看著眼熟，金瀾走近看了一眼，是佟楚床上的那條床單。

    佟楚的mama拉開窗戶，露出了半張臉：“哎喲，金瀾啊，你先走吧，佟楚他有事，晚去一會兒……”

    畫面扭曲，破碎，所有老舊的色彩像打翻的顏料盤重新融合在一起，然后疊成了濃厚的黑。金瀾猛地驚醒，四下一看，居然躺在了洛緯秋的床上。

    額上還掛著冷汗，金瀾用手隨便抹了抹。心臟跳得激烈，他好久才使自己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

    居然會夢到這件事……

    陳年舊事，在當時的確對金瀾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但這么多年，隨著時間推移，他一直以為自己沒什么了。

    不理解就不理解，他想沒有誰有義務去理解他。他不去怪誰，不去怨誰，他默默度日，他自認為已經成為這世間最平靜的一瓢水。

    金瀾揉揉太陽xue，重重嘆了口氣。

    是因為要來參加佟楚的婚禮所以才夢到的嗎，還是因為睡到了這張床上……

    第60章 初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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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緯秋聽到后面有窸窣的腳步聲，想著是金瀾起床了，但此刻烤箱里的面包似乎正烤到關鍵時刻，于是他背對著金瀾說：“學長起床了？我剛剛熱好了牛奶，不過這個烤箱太久沒用了，我……”

    “不用了?！?/br>
    聲音似乎比昨天睡前要冰冷一分。

    洛緯秋微微一怔，然后轉過身來。眼前的金瀾已經穿戴好了，手中拖著箱子，一副馬上就要離開的樣子。

    洛緯秋的心開始慌亂地跳。

    這么快就要走了嗎。

    下次要什么時候才能遇到呢。

    這個人會說謊，溜得還快，下次逮到他是什么時候呢。

    “你要走了？”洛緯秋從廚房走出來，站在金瀾前面，想擋住他通往玄關的路。

    “嗯，”金瀾臉色蒼白，而且因為那個塵封的噩夢而心有余悸，他此刻不想說話，但仍耐下心，盡量讓自己平穩(wěn)地說：“我朋友今天結婚，我現(xiàn)在出去找個酒店存放下行李，然后換套衣服就要過去了。”

    “不是回學校？”

    “嗯，我為了參加婚禮提前幾天回國了?！?/br>
    “那在這里住不是一樣嗎？”

    金瀾笑了笑，“一樣嗎？就一張床，我還是不要打擾你休息了?！?/br>
    “不打擾！”洛緯秋猛地向前，下意識地抓住他胳膊。

    看著你背影入睡的時候，是我這些時日最安心的時刻……該怎么告訴你呢？你會理解嗎？這種不知從何而生，又將去往何處的心情，到底是什么呢？

    ……你之前說喜歡我，是真的嗎？

    然而這一舉動嚇了金瀾一跳，他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驚詫地看向抓著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