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對我這么好。

    可是你不知道你的好，更襯出我渺小。

    金瀾心中多得是洛緯秋不知道的事。比如在教學(xué)樓前，聽到洛緯秋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喊出“不喜歡男人”之時，金瀾曾有過一念之差。他在那句話之后陡生惡念：那就在游戲中答應(yīng)了他又怎樣？反正是我得不到的人，能多相處一刻都是好的。就算有一天被戳穿，難道就會比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更好嗎。又比如洛緯秋背著他時的那股溫暖，令他頓起霸占之心，哪怕有一天他再也觸不到這樣的溫暖，也絕不想將這份暖意輕易拱手讓人。

    他循規(guī)蹈矩已久，極少做什么離經(jīng)叛道的事。可越是規(guī)束自己，越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迎來數(shù)十倍的反噬。

    喜怒哀懼愛惡欲，他一樣不少。三千紅塵在手，他也想下意識地死死抓住。他分明是個普通人，憑什么要求他不遵從本心！難道波瀾不驚的面具戴久了，便以為自己真的是六根清凈、脫凡出塵了么？他慣會在外人面前偽飾矯作，到頭來卻騙了自己，還差點以為自己真的是一個從不出格的人。

    愚人終愚己，實在是……太可笑了。他這樣想著。

    但卻在這一刻，所有的惡意土崩瓦解，徹底崩潰。

    金瀾幾乎是撲上去，他一把擁住了洛緯秋，胳膊箍緊了他，倏忽間耳朵正好蹭到洛緯秋胸膛前，于是終于親耳聽到了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洛緯秋身上還有一股清冽的味道，這是屋外北風(fēng)的味道，是遙遠(yuǎn)山林中雪松的味道，是高原上溪水的味道。他總是這樣，仿佛從一萬年不解凍的冬天里走出來，帶著一身寒氣，不給人好臉色，分分鐘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金瀾知道，這個男人的胸膛是熱的，他有一顆炙熱而內(nèi)斂的心，只有打開懷抱用力貼近他才能聽到那強有力的心跳聲。

    你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但你絕不能在他好意讓你在胸口取暖時，趁機擄奪他的心，然后再將這顆心踩入泥地。

    金瀾心中有個聲音這樣說著。

    “小洛，小洛”金瀾眼中一片清明，心中卻疼得喘不過氣來，疼得要掉淚：“謝謝，真的謝謝?！?/br>
    洛緯秋的身體僵成一塊鐵板，這好幾秒仿佛一個世紀(jì)，他慢慢反應(yīng)過來，輕輕抬手，撫了撫金瀾的肩背。“學(xué)長你還好嗎？”

    “好，很好?！苯馂懶χ蹨I倏地顆顆滑落。他極迅速地用手背揩去了淚水，然后松開手，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

    *

    洛緯秋走后，金瀾去洗了個澡，而擦干頭發(fā)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外套口袋中的手機，給顏雪羽撥了個電話。

    好像正趕上他不方便的時候，總之顏雪羽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聽：“喂……”

    “你為什么這樣做？”口氣和緩，浴室中的熱水好像澆滅了火氣，金瀾不知怎的，忽然覺得不生氣了，或者說，是氣不起來了。他突然想通了許多事。

    顏雪羽笑了笑：“給你倆創(chuàng)造個機會唄，怎么樣，把握住了嗎？有沒有趁機表個白什么的？”

    “……沒有表白，不過確實想通了，有些話該說了?！?/br>
    “哦？什么話？”

    “沒什么，”金瀾看到椅背上搭著的那條格子圍巾，轉(zhuǎn)而問道：“對了，你的圍巾怎么給我圍著？”

    “哦，昨晚你喝醉睡著了，我怕你受涼，就給你圍上了?！?/br>
    “好吧，下次開會我給你捎過去?！?/br>
    顏雪羽那邊頓了頓，然后說：“不必了。送你了?！?/br>
    “什么？”

    “我說，送你了，”顏雪羽陡然提高音量：“信號不好嗎？”

    “……你又抽什么風(fēng)？” 金瀾雖然不太了解什么名牌，但他能認(rèn)出小顏這條圍巾是某個奢侈品牌子的經(jīng)典款，價格起碼要五位數(shù)。但他現(xiàn)在無心在這個問題上糾結(jié)，只想著反正兩人以后見面的機會還很多，回頭再拿給他就是了。

    “不說了，我得登機了?！鳖佈┯鹫f。

    此前從未聽過小顏說過自己要出差，金瀾吃了一驚：“你要去哪兒？”

    “有個面試。”顏雪羽笑了笑：“真不說了，回頭再聊吧?！?/br>
    掛了電話，金瀾放下手機，轉(zhuǎn)身想回床上躺會，但沒有半分鐘，手機鈴聲響起。金瀾有點頭痛，他用力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陽xue，強撐著起身。

    手機屏幕上躍動著的是他導(dǎo)師的名字。

    金瀾一驚，然后忙不迭地按了接聽鍵，還來不及說話，一個渾厚的聲音立刻灌入耳中：“我不管你現(xiàn)在在哪里，馬上來我的辦公室！”

    還沒應(yīng)聲，那邊又補了一句：“帶著你的電腦和牙刷毛巾??？”

    第53章 風(fēng)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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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瀾的導(dǎo)師姓鄒，無論在院里還是在學(xué)界，都是一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除了個人研究成果累累，各種著作等身之外，一等一的差脾氣也幾乎成為他個人的一面招牌了。但凡有人提及“醫(yī)學(xué)院那位脾氣超級差的老師”，所有人的腦海中就立刻閃現(xiàn)這位鄒老師的大名，而自不必明說了。倘若他叫學(xué)生明天去辦公室見他，那一般人在前一天晚上就要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了。據(jù)說他在辦公室訓(xùn)話時的聲音直到走廊另一端的辦公室都能聽到，而站在他面前的學(xué)生，基本上挨不過兩句就要面流冷汗，兩股戰(zhàn)戰(zhàn)。甚至已畢業(yè)的學(xué)生在憶及鄒老師時仍然心有余悸，并且表示：“同門師兄妹一起吃個飯可以，但是老鄒就不必請了吧……上回我在一個會議上碰到了他，他直接說我的報告是科研垃圾……我他媽都不在他手下了，這誰受得了？”

    然而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老鄒脾氣是差，可對學(xué)生是真好，真上心。在罵過人之后還要親自教人怎么做，還曾自掏腰包為家境差的學(xué)生發(fā)額外的補貼，可謂既是嚴(yán)父也是慈母。正因如此，也時常讓他的學(xué)生行走在“愛與恨的邊緣”：一邊覺得當(dāng)他的學(xué)生確實頗有收獲，一邊又時常被罵得懷疑人生，寧愿退學(xué)也不受這鳥氣。

    金瀾在掛了電話之后就感到不妙，但一時間確實想不出最近又有什么事惹到了老鄒。何況聽老鄒的口氣，此事還非常緊急。

    直到進了老鄒辦公室才知道，原來是他最新投出的一篇論文出了問題。

    這個問題，可以說是無妄之災(zāi)，但又可以說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原來金瀾的那篇論文本來被接收，但其中有一篇參考文獻剛剛被爆出了學(xué)術(shù)造假行為，因此間接牽連到了金瀾的文章，正逢有位十分負(fù)責(zé)的編輯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于是二話不說，打算將金瀾的文章做退稿處理。雖然金瀾從昨晚到現(xiàn)在還沒來得及看郵箱，但老鄒作為文章的通訊作者，得到通知也不意外。

    而金瀾這篇文章將是他申請交流項目的重要籌碼之一。雖然退稿后還有別的投稿機會，但就時間來看，恐怕趕不上截止日期。

    金瀾站在老鄒的辦公桌前，靜靜聽完了事情的原委。聽罷一切后，他并沒有什么表情，目光集中在眼前木桌的紋理上，仿佛在思考一個普通的數(shù)據(jù)。

    老鄒就見不慣他這個水潑不進的樣子，好像什么事都同他無關(guān)一樣。在老鄒看來，金瀾的脾氣，說好聽了是沉穩(wěn)大氣、不爭不搶，然而老鄒總覺得，這只是他這個學(xué)生拿來自欺欺人的假象。

    “你才知道這事？你有什么想法？說說?！崩相u敲敲桌。

    金瀾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既然如此，老師，論文我拿回來慢慢修吧。”

    “那你的項目申請呢？”

    金瀾的口氣淡淡，他還是那般低眉順目，像在回答中午吃什么：“我撤回項目申請?！?/br>
    聞言，老鄒身都沒起，直接抬手抓起桌旁堆著的一疊文件，然后高揚胳膊，劈頭蓋臉地砸在了金瀾身上。紙張打到臉上，霎時化成一場雪，紛紛揚揚的紙張從半空中飄了下來，嘩啦啦落了滿地。

    不算疼，只是砸得人有點暈。

    同處辦公室的還有一個本科的學(xué)弟，他只是來交作業(yè)，因為看學(xué)長與老師說話就自覺站在一旁等著，沒想到正好目睹了這一幕，當(dāng)即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趕緊自動縮到墻角站好，然后一低頭，眼觀鼻鼻觀口了。

    “你可真行，說撤回就撤回了！”老鄒怒極反笑：“怎么？這個機會在你眼中不值一提？金瀾，你想想清楚，如果我允許你撤回，又怎么會讓你帶著電腦來？哦，你還沒看郵箱吧，那我來告訴你，其實你的文章未必一定要被退。這事第一個知道的人還真不是我，而是你付師姐！她多次在那家期刊做審稿人，與主編熟得很，聽說那個作者出事后，她第一時間找到編輯，說她認(rèn)為造假的那篇文獻與你文章的相關(guān)性不算太高，沒必要一刀切，她拿自己的科研聲譽為你背書，給你換來一個修改的機會！”

    老鄒終于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他氣得臉上的肌rou都在微微顫動，一條條深皺紋像海波那般搖動著，像是風(fēng)雨欲來，但目光仍是炯炯：“你倒是足夠瀟灑，一句‘撤回’就把事情解決了？這就是你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嗎？連爭取都沒有，雙手一放，回避了之？！金瀾，你給我聽好，你如果想養(yǎng)老想混日子，趁早換個導(dǎo)師吧——開玩笑，老子還沒退休呢，你們一個個就要養(yǎng)老了！”

    金瀾的眼睫終于閃動了一下，他微微一咬牙，兩頰肌rou緊繃起來：“……可是，老師，這對師姐不公平，她也申請了這個項目……”

    眼下審核在即，金瀾的文章又出了這件事，理應(yīng)將他從候選人的名單中劃去，而付小蕓則不戰(zhàn)而勝。

    “金瀾，你把別人對你的心意當(dāng)成什么？你師姐是真心實意地覺得你很好，如果就因為這件事被刷掉了特別可惜，才去為你力爭了一個修改的機會。好了，你高風(fēng)亮節(jié)，那你去對你師姐說吧，就說這個交流機會你不要了，白給她了，她為你舍下臉面爭取的機會其實你并不在意！”

    “老師，我……”

    老鄒隔著桌子，手指戳在金瀾肩頭：“一碼歸一碼，如果你覺得欠你師姐人情，那你自己去想辦法謝她。更何況，你也不用太瞧得起自己，就算你保住了申請名額，也未必能在最終審核中比過她。金瀾，我勸你不要再跟自己過不去。我只給你個忠告，你以為你在做正確的事時，未必不是在輕視別人的心意。當(dāng)然，如果你的確覺得那個項目可有可無，那我也不強求你——如果你對成功還有一點欲望，接下來的幾天里，你就待在這里哪兒別去，老老實實把文章訂正了！”

    說完，老鄒拿起外套，氣鼓鼓地繞過金瀾，摔門而去，將選擇的空間留給他自己。

    金瀾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動了動身子，卻是蹲下來，將剛剛散落一地的文件一張張撿起來。

    原本努力縮在角落里的學(xué)弟見狀，趕緊上前幫金瀾一起撿。

    “學(xué)長，鄒老師真這么可怕啊……以前我還只是聽說，沒想到啊……我剛選了他的課，現(xiàn)在都想退了……”

    金瀾頭也不抬，話里話外還是一派寧靜：“不用怕，只要好好上課，不會挨罵的?！闭f完，他站起來，將手中的文件點了點，又說：“課就不要退了，鄒老師的課，好好學(xué)，還是很有收獲的?！?/br>
    小學(xué)弟想了想，點頭：“那倒是，老師上課還是很負(fù)責(zé)的?！?/br>
    不知怎地，金瀾扭頭看向?qū)W弟，忽然笑了：“剛才的事你都聽到了？那你覺得我該不該接受師姐的好意？”

    居然來問自己的意見，學(xué)弟于是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吞吞吐吐地說：“學(xué)長，這個問題有點難，乍一看是你這邊出了問題，但是……那位師姐既然愿意幫你，就說明她愿意等你和她站到同一起點了再競爭嘛?！?/br>
    “啊，”學(xué)弟一拍手，忽然覺得事情都明朗了：“學(xué)長你看過武俠小說沒有，就是那種情節(jié)，甲與乙是死對頭，于是甲對乙說‘在我們能夠分出勝負(fù)之前，你不準(zhǔn)死在別人手里’……”

    金瀾覺得好笑，他和付小蕓算哪門的死對頭。付小蕓難道會把他當(dāng)死對頭嗎？金瀾并不覺得自己夠得上這個稱號。

    但是他順著學(xué)弟的話繼續(xù)說：“不過，如果甲因為別的事情被殺了，那不正好證明他水平不夠，這勝負(fù)不就很明了么？”

    學(xué)弟搖搖頭：“學(xué)長，這個問題，你如果去問一個圣人，那大概會拒絕，但是如果是問我，我是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的，只要我想要那個項目——我不是圣人。再說了，這又不是我偷來搶來的機會，師姐對我好，我回頭再還這個人情?。　?/br>
    金瀾愣了一下，然后點點頭，從書包里拿出電腦，放在剛整理好的那疊文件旁：“我也不是?！?/br>
    學(xué)弟走后，金瀾一個人在老鄒的辦公室待到日落，期間連午飯都沒吃。他前一晚本就宿醉未睡，支撐這么久不過靠精神上還繃著一根弦，其實身體早就疲憊不堪。

    看了看時間，他還是決定出門買個盒飯和咖啡，再回來繼續(xù)鏖戰(zhàn)。不料，一推門，只看到付小蕓從走廊的另一頭款步走來。

    那一瞬間金瀾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的確沒人能討厭付小蕓。

    她太好了。智商、情商、容貌、品行、科研能力、家世……甚至衣品、妝容，她幾乎沒有出過錯。

    她當(dāng)然無法獲得100%的喜愛，或許有人可以說就不喜歡她這一類型的，但仍不得不承認(rèn)，她無可指摘。

    凡事做得穩(wěn)妥、得體、漂亮，凡是接觸過她的人沒有不滿口夸贊的。

    哪怕對金瀾——這個曾經(jīng)喜歡過聞岳的人——都能做到這么寬宏。

    這就是付小蕓。

    金瀾想了下，如果他有了男朋友，對于暗戀自己男朋友的人，恐怕是做不到這個地步的。

    他就看著她走近了他。然后又聽到她笑瞇瞇地對自己說：“小金，我聽說你在這改論文?！?/br>
    金瀾點點頭。

    “我想你大概忙得沒空出來吃飯，于是剛從食堂給你帶了一份蓋澆飯，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口味的，就隨便買了一個，你別介意啊?！备缎∈|晃晃手里的塑料袋，示意金瀾接過去。

    “師姐，”哪怕如今已經(jīng)對聞岳沒有那種感覺了，但看到付小蕓，金瀾還是覺得心情復(fù)雜：“為什么要幫我？”

    “?。俊备缎∈|仿佛根本沒把這件事當(dāng)成個事，她抬手捋了捋頭發(fā)，口氣輕快：“因為我覺得你那篇文章本來就沒必要退嘛，本來就只是一個argument而已，小修一下，大不了就大修，就可以了?！?/br>
    她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又說：“哦，其實你不用有心理負(fù)擔(dān)，要是相關(guān)性很高，那我也沒辦法——說穿了，其實不是多么嚴(yán)重的事。”

    金瀾在看向她的那一刻突然泄氣。他想起學(xué)弟那個不靠譜的死對頭比喻，忽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你面對一個根本就不想和你較量的人時，是絕不可能贏的。

    他不知自己在較什么勁，或許只是自卑。哪怕是在以前，他也承認(rèn)，付小蕓的確和聞岳更相配，他沒有嫉妒付小蕓的資格。更何況她一向?qū)λ腥硕己苷疹櫍幪幹艿?，時時體貼。

    “好了，”付小蕓又一次抬起胳膊：“你就當(dāng)幫我個忙吧，我一會兒就要去開會了，總不能拎個盒飯過去吧。”

    金瀾看著她，而付小蕓毫不回避他的眼神。她臉上的笑容毫無破綻，真誠而美好。她眼睛大，一點細(xì)碎的光在里面浮動，像冬日陽光中的檐下冰凌，時刻準(zhǔn)備反射出一點耀目的光芒。

    “謝謝師姐。”金瀾開口，聲音艱澀。

    “對了，里面還有兩罐咖啡，我想你這兩天得熬夜了?！备缎∈|還是那樣溫溫柔柔，她嘴角的那抹笑如春風(fēng)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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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金瀾掉馬。

    第54章 單方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