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蕭祁墨上前，手掌扶在她腰后，食指敲了敲，面容平靜道：“伯母，有話慢慢說，切勿哭壞了身子?！?/br>
    被他提醒的卜幼瑩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連忙附和：“是啊，阿娘，有什么話坐下來慢慢說吧，我又不會(huì)走。”

    可說完，高氏只是抽噎了兩下，并未轉(zhuǎn)身坐回去。

    倒是卜世邕起身上前，將妻子攬進(jìn)懷中，嘆了聲氣。

    隨即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兒，正色道：“瑩兒，你母親是想為回門那日的事情，向你道歉。那日是她沖動(dòng)了，還望你不要見怪?！?/br>
    卜幼瑩再次怔住。

    恍若見到什么神奇的場景，雙目圓睜地望著面前二人。

    為何他們今日.像變了個(gè)人一樣？

    在她的印象里，父親一向是說一不二的人，雖然對她并不算嚴(yán)厲，但也從未用這種語氣同她說過話。

    況且，誰家父母會(huì)對兒女說“望你不要見怪”？

    因此聽見這句話，她的大腦便停止了思考，不可思議地看著父親，一時(shí)忘了回應(yīng)。

    “阿瑩先前已經(jīng)收到過岳母的歉意了?！笔捚钅⑽⑿Φ?，“伯母，之前您讓我轉(zhuǎn)交給阿瑩的手帕，我已經(jīng)交給了她，她很喜歡?！?/br>
    說完，轉(zhuǎn)頭看向卜幼瑩：“對嗎？”

    “哦，對?！彼剡^神來，扯了扯嘴角，“母親繡的帕子十分好看，我已經(jīng)受到了，我.的確很喜歡?！?/br>
    聞言，高氏終于破涕為笑，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搩?，阿娘與你爹爹這段時(shí)日都很擔(dān)心你，但宮門關(guān)閉，皇城里又不許隨意走動(dòng)，我們無法去探望你，你可有怪我們？”

    “怎么會(huì)怪你們，皇城的情況祁墨都跟我說過了，我都知道的，你們也不必掛懷。”

    說罷，她扶著高氏的手臂，走到主位前坐下，自己則坐了另一側(cè)離母親最近的位置。

    隨后高氏抬手，拭去自己臉上的淚痕，接著道：“瑩兒，你不知道，當(dāng)初聽說你被感染了傳染病，我們急得好幾日都吃不下東西，你爹爹更是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請求祖宗們保佑你平安.”

    話未說完，一旁的卜世邕許是覺得不好意思，立即打斷她：“你同瑩兒說這些做什么，都過去的事情了?！?/br>
    “好好好，不說了?！备呤现浪樒け?，便停止了話頭。

    其實(shí)她不說，卜幼瑩也能猜到，他們肯定是擔(dān)心自己的。

    人的感情總是如此復(fù)雜，沒那么愛，不等于不愛。

    就像自己對他們一樣，即使失望、憤恨，也依然會(huì)擔(dān)心他們的身體，希望他們平安康健。

    想罷，她垂眸抿了抿唇：“爹爹，阿娘，你們對我的關(guān)切我都知道的。這些日子，我.我也很想你們?！?/br>
    話音剛落，高氏方按下去的眼淚登時(shí)又涌了出來，不受控制地一顆一顆往下滾落。

    “我的好瑩兒，是我們對不起你?！彼贿叢潦弥蹨I，一邊哽咽訴說：“這些時(shí)日，我與你爹爹日日反思。從前種種，的確是我們沒能考慮你的意愿，強(qiáng)求你做了你不愿意的事情。但今后.”

    高氏淚眼婆娑地看向她，真誠道：“我們只愿你能健康順?biāo)?，再無病痛。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們不會(huì)再干涉你。至于其他事情，我們也一概不提了，好不好？”

    到此刻，卜幼瑩才終于明白，原來他們今日請自己過來，是為了和解。

    可不知為何，聽見這番話她心里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高興，反倒.

    五味雜陳。

    雖說這世上愿意認(rèn)錯(cuò)的父母沒幾個(gè)，但自己最想要他們理解的時(shí)候，他們并不理解自己。

    不僅不理解，還逼迫自己向他們妥協(xié)。

    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再也回不到過去，自己反而得到他們遲來的歉意。

    這份歉意除了能彌補(bǔ)自己心中的執(zhí)念以外，沒有任何作用。不過她想了想，也許能彌補(bǔ)，就是它最大的用處。

    畢竟許多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得到父母的一句道歉。

    比如永遠(yuǎn)不受父親重視的祁頌，也比如，因年長而不被母親偏愛的祁墨。

    想罷，卜幼瑩釋懷般輕呼一口氣。

    隨后莞爾，在父母小心又期待的目光中，輕聲開口：“好，不提了?！?/br>
    尾音落地，夫婦二人懸著的心終于徹底回歸原位，眼底一齊露出笑意。

    坐在她身旁的蕭祁墨望著她的側(cè)臉，也不禁彎唇，伸手與她緊緊相握。

    先前在相府門前尷尬的氣氛，竟在這一刻迎來前所未有的和諧。

    卜幼瑩心中不免感慨，這場病痛帶給自己的，似乎并非全是身體上的折磨。

    因?yàn)檫@場病，她看清了祁墨的愛，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因?yàn)檫@場病，祁墨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使自己不用再在他們二人之間糾結(jié)抉擇，更不用再一邊享受著他的愛意，一邊對自己進(jìn)行道德上的譴責(zé)。

    因?yàn)檫@場病，她從父母口中得到了原本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道歉，她唯一的執(zhí)念也就此消失。

    今后不會(huì)再有人逼迫自己，她也不會(huì)再讓自己被親情所捆綁，好不容易從病魔手中撿回一條命，以后的日子.

    她想為自己而活。

    傍晚，暮色蒼茫。

    卜幼瑩與父母和解后，決定與蕭祁墨一同留在相府，共用晚膳。

    滿桌佳肴仍是熟悉的味道，她吃著很開心。

    仔細(xì)回想，成親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她都已經(jīng)忘了，有多久沒吃到家里的飯菜了。

    今日難得聚一次，她便不顧蕭祁墨阻攔，任性地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小酒。

    真的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

    原本是想喝兩杯，但由于卜世邕發(fā)話，她便只喝了才將蓋住杯底的一點(diǎn)酒。

    許久未曾嘗到酒精，卜幼瑩舒服得閉上雙眼，細(xì)細(xì)回味了一番，感嘆道：“真好喝呀，爹爹，你一貫不愛喝酒的人，怎的還有這種藏品？”

    說及此處，不知為何，卜世邕與高氏臉上的笑容皆滯了一瞬，而后對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立即察覺到他們神情的不對勁，遂斂了笑意，出聲詢問：“怎么了？有什么話不好說嗎？”

    “不是?！备呤厦媛丢q豫，望向一旁的丈夫。

    見對方點(diǎn)頭，這才緩聲說：“這壺酒是你陳伯伯送給你父親.餞行的?！?/br>
    卜幼瑩登時(shí)一愣：“餞行？阿娘這是何意？”

    高氏心情沉重，不知如何開口告知她，便只能嘆氣。

    一旁的卜世邕接替妻子出聲：“餞行還能是何意？為……要離開上京城了。”

    這消息實(shí)在太突然，她不知所措，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又問：“爹爹，您同我說清楚，為何突然要離開上京城？您不是丞相當(dāng)?shù)煤煤玫膯?？?/br>
    見她語氣焦急，未免他們再起沖突，蕭祁墨也起身安撫道：“阿瑩，你先冷靜些，聽我跟你說?！?/br>
    她倏忽看向他：“你也知道？”

    “我是今早才知曉的?！彼忉尩?，“今早我去勤政殿回稟公務(wù)時(shí)，發(fā)現(xiàn)了伯父的劄子，父皇說是伯父遞上來的辭呈，要告老還鄉(xiāng)。我初聽時(shí)也很吃驚，不過父皇說他并不準(zhǔn)備答允，所以我才未曾同你提起此事?！?/br>
    聽完，卜幼瑩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些。

    隨后將目光轉(zhuǎn)移至父親身上，再次問道：“爹爹，您為何要告老還鄉(xiāng)？就算您不愿意當(dāng)官了，住在上京城不是很好嗎？還能時(shí)常見見我?！?/br>
    卜世邕自始至終都坐在那兒，脊背挺得筆直。

    一縷晚風(fēng)在此時(shí)穿堂而過，燭火晃動(dòng)，映著他挺拔的身影也忽明忽暗。

    卜幼瑩雙眸微瞇。

    她忽然看見，父親的兩鬢不知何時(shí)已有了些許白發(fā)。

    明明之前回門時(shí)還沒有的。

    母親說她病重時(shí)，父親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難道這些白發(fā)，是在這段時(shí)日里長出來的嗎？

    半晌，卜世邕輕嘆一聲，徐徐起身，望向女兒。

    聲音頗有幾分無奈地道：“瑩兒，爹爹老了，也是時(shí)候該退下去了。”

    她突然鼻頭一酸，眼里不自覺泛起淚光：“可是.爹爹就算要辭官，也可以繼續(xù)住在上京城呀，為何非要回濠州呢？您和阿娘連我也不想見了嗎？”

    “傻孩子，說的什么話?！备呤弦舱酒鹕?，拉過她的手，“我們今后自然是要來看望你的，走水路也不過是兩三日的事情，又不是永遠(yuǎn)見不著了，瑩兒乖，別哭了?！?/br>
    話落，她伸手撫去女兒臉上的淚痕，像兒時(shí)無數(shù)次為她擦拭眼淚那般。

    可卜幼瑩的淚水愈淌愈多，一想到今后只剩自己一人留在上京城，她的眼淚便如春日的暴雨，直逼決堤。

    蕭祁墨對她的眼淚是見識(shí)過的，怎么擦也擦不完，能做的只有不停撫摸著她的背，怕她哭岔了氣。

    她一邊哭著，一邊小孩似的扁著唇，裹著濃重的鼻音說道：“可你們也太突然了，我才剛剛好起來，爹爹至少等到我痊愈了之后再辭官嘛.”

    “也不突然?！辈肥犁呱锨?，攬住妻子的臂膀，“其實(shí)在陛下給你們二人訂下婚約時(shí)，爹爹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辭官了?，搩?，我與你阿娘只要看見你成家，心里的石頭便算是放下了。如今雖然還未成親，但也事早晚的事，祁墨又是個(gè)成熟穩(wěn)重的好孩子，今后無需爹爹在，他也能好好護(hù)住你，爹爹對你自然是放心的。”

    聞言，蕭祁墨微微頷首。

    隨后他接著說：“不過，之后上京城發(fā)生傳染病，我們又聽聞你染了病，爹爹便只好將辭官一事推遲，一直待到你好轉(zhuǎn)，這才向陛下呈上去?！?/br>
    聽完，卜幼瑩吸了吸鼻子，澀聲問道：“可祁墨不是說，陛下不準(zhǔn)備答允您嗎？”

    “陛下一開始，的確不準(zhǔn)備答允我?！辈肥犁叽鬼?，眸底彌漫著幾分不舍，“不過我意已決。我與陛下同生死共患難十余載，他是最清楚我的，我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所以.”

    “所以陛下答允了？”她問。

    卜世邕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們來之前，陛下方答允下來?！?/br>
    話音剛落，女兒嬌小的身軀頓時(shí)撲入他懷中，奪眶而出的淚水也染濕他寬厚的肩膀。

    “爹爹.”她邊哭邊道，“我知道，你與阿娘都不喜歡上京城，我也不喜歡.你們一定要經(jīng)?；貋砜次?！別，別把我一個(gè)人丟在這里.”

    卜世邕的身體略微有些僵硬。

    自從女兒及笄，還從未同自己如此親昵過。況且，自己又是個(gè)不善表達(dá)感情的人，因此面對女兒的擁抱，他也只能杵著身軀，沉默的當(dāng)她依附的大樹。

    一旁的高氏看出他的不適應(yīng)，于是輕輕拉開卜幼瑩，用帕子再次將她臉上的淚痕一一擦拭干凈。

    柔聲安慰道：“好啦，今日化了如此精致的妝，都讓你哭花了。傻孩子，我們怎么會(huì)把你一個(gè)人丟在這里呢？等今年春節(jié)，我們便回來看你，好不好？”

    她抽噎著點(diǎn)點(diǎn)頭。

    隨即高氏向蕭祁墨使了個(gè)眼神，后者便上前接過她的手臂，將她攬?jiān)趹牙铩?/br>
    他也安慰著：“阿瑩別傷心，今后只要有空，我便陪你一起回濠州看望伯父伯母，可好？”

    “那你若是沒空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