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江山是本宮的了 第100節(jié)
其實陸裳這件事,不光是民間議論,就連高官重臣們,心里也頗有疑慮。 韓青就頗為委婉地對賀星回說過,只怕下面的人沒有與女官相處的經(jīng)驗, 難免手足無措, 生出慌亂。 其實他是在提醒賀星回,搞不好下面那些官吏們輕視陸裳一介女子,會故意給她使絆子。也不用做別的,只要“不合作”三個字, 就足以徹底將一位朝廷派下來的主官架起來了。 不匯報當?shù)厍樾危唤o予各種資料, 也不配合各項工作, 甚至故意讓一些jian滑的百姓, 挑兩三件難以處置、拖延日久的官司找到她面前, 將她的時間和精力都拖住。 這一招,他們都是很熟練的了,也不止是陸裳,任何朝廷新委派下去的官員,都難免經(jīng)歷這一遭。 韓青能知道這些,還是因為韓瑾之外放之后,頗遇到了一些麻煩,一度不得不寫信回家求助。好好一個天之驕子,被他們弄得狼狽不已,到陸裳身上,只會變本加厲。 賀星回也不知道聽懂了還是沒有懂,只似笑非笑地道,“當初朕與皇上剛剛回京時,諸位愛卿想必也不知道該如何與朕相處,現(xiàn)在這不是也很好么?” 韓青:“……”賀星回當然覺得很好,可是至今還在林州開書院的陸裴,以及至今還在家中頹廢度日的張本中,可能就不怎么好了。 不過他也反應過來了。 韓瑾之會在外頭遇到各種困境,可他仍然選擇把孩子放出去歷練,賀星回又何嘗不是?女官只留在秘書省,固然可以接觸到各種軍過政事,可是不走出去看一看,許多東西終究還是只浮在紙面上。 韓瑾之在這幾年的歷練之中已經(jīng)越發(fā)沉穩(wěn),回京之后,必然能支撐起韓氏,并未辜負他的期許。 那么……皇后對陸裳的期許,又是什么呢? 這些問題,也只是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很快就被無數(shù)的工作淹沒了。 進入九月,朝中正式頒布了一份《婚姻條例》,除了規(guī)定了結(jié)婚年齡之外,更明確了婚姻雙方的財產(chǎn)歸屬及各項權(quán)利,也就是說,即便不是立女戶的女性,也擁有自己獨立的財產(chǎn)權(quán)。在女官們的努力下,甚至連和離的條款也被寫入了其中,列舉了幾項女方可以提出和離的情況,基本上就是把“七出”對應了過來,只不過敘述委婉得委婉了一些。 寫這些條款的時候,女官們就已經(jīng)暗爽在心了,果然一經(jīng)公布,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于是報紙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論戰(zhàn),阿喜也再次忙碌了起來。 不過這一回,她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戰(zhàn)斗,爆發(fā)出來的力量比之前還要強,文章一篇接著一篇,幾乎叫人應接不暇。雖然反對的聲浪仍然還在,但是在論戰(zhàn)之中支持這項政策的人也著實不少。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一些不公之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因為理所當然,于是也不會輕易去質(zhì)疑??墒钱斔惶岢鰜頂[在明面上,接受所有人的審視時,除了冥頑不靈之輩,大部分有廉恥心的人都看不下去。 雖然“看不下去”是一回事,采取行動又是另一回事。不過幸好,在這件事里,處于弱勢、遭受不公的女性已經(jīng)擁有了一部分力量,正在竭盡全力地為自己和同胞們爭取更多的權(quán)益。 聲勢一大,就連一些反對者說起話來都更謹慎了。 與之相比,朝廷規(guī)定了法定結(jié)婚年齡,沒有達到年紀就結(jié)婚的,必須要接受罰款這一點,幾乎可以稱得上波瀾不驚。 但是實際上,這一條才是朝廷會全力推行的。 為此,賀星回特意提出,可以正式設立村級行政單位,幫助朝廷管理地方。村官同樣隸屬于朝廷的官吏體系,可以領(lǐng)俸祿,定期接受考評,考評優(yōu)等,就有機會晉升。 至于人選,可以由村民們推選德高望重者擔任。他們更熟悉當?shù)厍闆r,又有威望,管理起來自然也更方便。 而這些村官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一是確保村學的穩(wěn)定運行,二是推行法定結(jié)婚年齡,這兩條都會與他們的政績掛鉤,不但影響到他們本人的俸祿、獎金、考評,同時也會影響村學所獲得的撥款、資源傾斜乃至師資力量。 相信如此一來,村官們對這件事會更上心。 在民間的平均婚齡本來就已經(jīng)被推遲到十七歲的情況下,要推行這項政策,并不算太難?;蛟S沒辦法完全杜絕,但只要大多數(shù)百姓都有這樣的意識,自然就可以潛移默化。 為此,編修館主持的幾份頗受歡迎的小報上,都刊登了相應的文章。 等這些事情都逐漸落實下去,報紙上的爭論也落下帷幕時,開明十一年也走到了尾聲。 開明十二年的開頭,又是一件讓賀星回始料未及的事。 中書令韓青上書致仕。 以韓青的年紀,自然早就可以致仕了。不過身在中書,身上的各種責任也不是那么容易拋下的,而大多數(shù)人也不會主動拋下。留在這里一天,就還是手握重權(quán)的宰輔之臣,一旦遠離權(quán)力中心,就再也沒有呼風喚雨之能了。 所以自古以來,帝王罷相常見,自己辭官的卻不多。 就連賀星回也沒想到,韓青會在這個時候辭官。 按理說,這些年來,他們也算得上君臣相得,共同推動了不少政策,將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樣。接下來還有許多的事要推行,怎么這個時候突然撂挑子了? 可是韓青顯然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上了奏折之后,便一直閉門不出,態(tài)度十分堅決。 賀星回讓人帶著太醫(yī)去看過,他的身體倒是沒有大礙,不過老年人身上難免會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他稱病不朝,賀星回也沒什么辦法。 思來想去,只好把瞿英叫來,讓他去探望一下。 瞿英到時,韓青正在煮雪水烹茶,他忍不住嘆道,“令公真是好興致!” “肩膀上的擔子卸下來了,渾身輕松,自然做什么都有興致?!表n青笑著招呼他坐下,也不免感慨道,“上一回這么悠閑,好像已經(jīng)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br> 瞿英一聽,就知道他去意已決,不由道,“令公激流勇退,實在是令人欽佩?!?/br> “瞿兄說笑了?!表n青微微搖頭,“我不過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膽小之輩。從前,我眼看朝堂上的亂象,卻是無能為力,好不容易等來明主,收拾亂象,又將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樣。我已經(jīng)老了,失了銳氣,沒什么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就不霸占著位置了,也要讓年輕人們出頭?。 ?/br> 瞿英不由笑道,“令公這話,可是罵了好些人??!” 韓青啞然失笑,“瞿兄正是一展抱負之際,因此有用不完的精神。我卻覺力有未逮,只好先退一步了?!?/br> 其實說到年紀,韓青也只比瞿英大幾歲而已。 可是和蟄伏鄉(xiāng)野三十年,只為等一位明主的瞿英不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朝堂,執(zhí)掌中書省也有近二十年的時間。到今天,最初的理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好,他便也知足地停下來,不再奢望更多。 這時候退下去,他這一生可以稱得上圓滿順遂,沒有任何不足。 于公,他已經(jīng)完成了當年迎慶王回京時的所有想法。于私,因為他身在中書省,所以家中子侄一直難以往上晉升。特別是韓瑾之,他已經(jīng)在外面轉(zhuǎn)任過三次,打磨得十分純熟,只差一個回京的機會。 既然如此,于公于私,他都應該退下來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韓青與瞿英對視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誰都不會去說破。 雖然賀星回沒有說過她的志向,可是她身邊的近臣們,多多少少都能察覺到一點。特別是這兩年,在立儲一事上,賀星回的拖延態(tài)度實在太明顯了。 為什么就是不肯立儲?必然不會是因為想推袁嘉上位。如果她就是要立一個皇太女,這些重臣誰又能攔得住她呢? 遲遲不立,必然就是有別的緣故。 為了自己的名聲,為了這圓滿順遂不會添上一分裂痕,韓青才選擇了在這個時候退下去,不去面對那個時刻。 這份“自知之明”讓他立于朝堂數(shù)十年不倒,也讓他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了最合適的選擇。 沉默片刻后,韓青笑著舉起茶杯,“喝茶?!?/br> 瞿英抿了一口茶,站起身道,“既如此,下官這就回去上覆陛下?!?/br> 韓青飲盡一盞茶,起身相送。 之后,免不了還有個三請三辭的流程,直到最后一次推拒,賀星回這才允了他的請辭,召他入宮奏對。 這也是應有的流程,他這一走,中書令的位置就空下來了,他這個前任是有資格提一下繼任者的名字的。除此之外,也還有一些他對朝廷接下來的建議,要說給賀星回聽。再者便是趁此機會,為自家子侄們要點好處了。 之后,就是一系列的人事變動了。 中書省改制之后,除了中書令,還有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個位置,但之前并未滿員,只有左侍郎嚴文淵和右侍郎武煥。如今韓青請辭,左侍郎嚴文淵便被提拔為了中書令,而后,賀星回更是一口氣將剩下的三個位置都填滿了。 吏部尚書瞿英為左侍郎,武煥為右侍郎,禮部尚書陳昌為左仆射,大理寺卿為右仆射。 提拔了這三人,自然又空出了三個位置,如此依次填補,著實是一番不小的動靜。 不過其中最大的變化是,趁此機會,賀星回將阿喜職位前面的副字去掉了,成為了教育司的司長。另外,馮蕙、裴萱、嚴意、陸薇等女官也都被塞進了六部,領(lǐng)了一個主事的官職。 主事的官職并不高,但這一項職位變動,卻還是引起了不少人的關(guān)注。不過這一回的變動實在太多了,很多人都還在找自己的位置,因而也沒有人出聲反對。 從開明元年第一場女官考試開始,到現(xiàn)在,十二年的時間,女官們終于正式走進了朝堂。 雖然之前還有一個陸裳,但她更像是個例。不過,也正是因為她先鋪了路,所以后面的人才能走得這么穩(wěn)當。 …… 韓瑾之風塵仆仆地進了門,沒有來得及梳洗,就先去書房見了韓青。 韓青正在寫大字,他不敢打擾,便站在一旁看著,等韓青擱了筆,才贊嘆道,“父親的字又有了不少的精進?!?/br> “你出京多年,若是原地踏步,豈不慚愧?”韓青走到他面前,笑著打量了他一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總算回家了!” 韓瑾之一個大男人,聽到這話,頓時紅了眼眶。 “回來了就好?!表n青又拍了拍他,“去吧,梳洗一番,過來陪我吃飯?!?/br> 吃飯只是順帶,最重要的還是要交流一下朝堂上的這一番變故,好讓韓瑾之對一切心里有數(shù)——他回朝之后要入職監(jiān)察院,負責糾察百官,自然須得要先把京中的種種關(guān)系都理順了。 等韓瑾之梳洗畢,回來時,飯菜都已經(jīng)擺上桌了。父子二人坐下來,先悶頭吃了一會兒菜,等韓瑾之填了一下肚子,韓青才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嘆道,“經(jīng)此一番變動,陛下對朝堂的掌控又更進一步了。” “這難道不好么?”韓瑾之問。 韓青搖頭,“好,怎么不好?” 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分明不是這樣的。 韓瑾之不由問,“陛下是圣德明君,自開明以來,所做的樁樁件件都是為國為民,連自己住的宮殿都沒有修整過,更不用說各種驕奢逸樂之事,父親究竟在擔心什么?” “若只是驕奢逸樂也就罷了。”韓青放下筷子,“她過得這般簡素,連紫宸殿里也不見多少裝飾,仿佛無欲無求,難道就當真無欲無求了嗎?” 韓瑾之夾菜的動作不由微微一頓。 這倒也是,人生在世,總是會有所求的,有人想要權(quán)勢,有人想要錢財,有人想要美色,有人想要奢侈享受……這些一眼就能看得出的欲求和野心,反而讓人放心??扇羰侨缡ト艘话銦o欲無求,反而令人猜忌。 這世間是沒有圣人的。 不求一般人想要的東西,那必然就是所圖更大! 可她已經(jīng)是攝政皇后了,這世間還有什么是她沒有、值得她去圖謀的? 這個問題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瞬間,韓瑾之心下咯噔一聲,立刻明白了韓青的憂慮。但他旋即就道,“即使如此,也沒什么可擔憂的。她確然是千百年未曾有過的圣明君主,縱然……更進一步,想來也是天下順服?!?/br> 自古以來,只有開國之君的底氣最大,因為整個天下都是自己打下來的,君威最重,所有的朝臣也都會服膺于他,行事自然也就不會為種種規(guī)矩所束縛,更加隨心所欲。 但在韓瑾之看來,賀星回的功績,是連大部分開國之君都比不上的?;蛘哒f,倘使她生在亂世,必然也能成為千古不遇的開國之君。 有這樣的功績,有這樣的名望,有這樣的能力和手段,即使她真的有那個想法,那也理所應當。 像她這樣的人,性別已經(jīng)不能成為她的桎梏了。 韓青沉聲問,“那陛下又當如何?” 韓瑾之猛地抬眼,對上父親銳利的視線,又下意識地垂眸避開。 韓青說的陛下,當然不是賀星回,而是皇帝。如果賀星回當真有御宇登極之志,天下人確實都不可能反對,反對了也沒有用。如此,擋在她面前唯一的阻礙,就只有皇帝了。 天下不可能有兩個皇帝,那她究竟會怎么辦? 韓瑾之幾次張口欲言,最后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猛地吐出一口氣,用顫抖的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后篤定地道,“即便如此,也應該不會是最壞的那個結(jié)局?!?/br> 賀星回要是想弒君,何必等到今天? 韓瑾之在京城的時日雖短,卻也知道兩位陛下的感情很不錯。不僅他知道,全天下的人只要看過報紙的也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