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星回仿若未覺，點頭道, “難怪她不落款了，想來是怕引人注目?！?/br>
    不過, 張本中的孫女居然也在看《世界》這本書, 甚至還給編輯部寫了信, 她怎么就那么高興呢？

    她想了想，又問陸裳，“這個張蕓……依你看來，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個很聰明的姑娘。”陸裳回答得很快，“可惜運氣不好。”

    陸裳覺得自己命不好, 主要是生成了一個女子, 于是再怎么聰明，再怎么能干，都只是談婚論嫁時的籌碼，十里紅妝上的點綴, 不會有人當(dāng)真把她當(dāng)一回事。可實際上，縱觀天下女子, 她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了。

    因為陸家教養(yǎng)女兒的方式相對開放自由, 在成長階段, 她們可以跟著兄弟讀書, 幾乎感受不到彼此之間的差異。

    像是她的十二嬸嚴意，論聰明才智并不會比她差，可是從頭到尾，都是個默默無聞的庶女。但嚴意是因為生為庶女，不敢冒頭，即便如此，她也爭取到了有限的自由，在家時可以讀書識字，出嫁時自己選了陸十二這個丈夫，婚后把小家庭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還發(fā)展了一份副業(yè)。

    張蕓的運氣比她們都差，因為她生在張家。

    在張家，男孩和女孩是分開教養(yǎng)的。雖然也識字，但四書五經(jīng)自然是不能讀的。身為世家女也有所長，但卻不是琴棋書畫，而是針線女紅。而且在長輩面前，還要遵守種種規(guī)矩禮儀。至于婚事，更是全憑大家長的決定。

    是的，甚至不是父母之命，而是張本中這個大家長來決定。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她跟陸裳陸薇她們都不一樣，在人前總是顯得安靜而柔順，幾乎讓人注意不到她。

    本來即便如此，她也有屬于自己的小圈子，因為也有不少人家，教養(yǎng)女兒的理念與張家差不多，就會讓她們待在一起，互相影響?？墒亲詮馁R星回執(zhí)政之后，變化一個接著一個，世家之中，很多人的觀念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張家卻始終一成不變。

    等到張本中犯禁，意圖干涉皇帝的想法而被下獄，張家就變得格格不入。雖然張本中用金錢贖買了刑罰，回到家里閉門不出。張家其他人也為了維持家業(yè)而努力奔走，四處交際，但實際上早就已經(jīng)被隔離在圈子之外了。

    張蕓的處境可想而知。

    陸裳這一分析，其他人頓時心有戚戚。身為女子，本已艱難，何況張家如今是這樣的情形，張蕓的日子自然更不好過。

    陸薇忍不住頻頻抬頭去看賀星回，一臉的糾結(jié)，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

    阿喜在旁邊看見了，就笑著開口，“陛下，我看這張蕓條理清晰，問的這些問題也都能切中實際，倒像是我們編修館需要的人才。”

    聽到這話，陸薇立刻轉(zhuǎn)頭，一臉驚喜地看著她，用眼神示意她多說點。

    她表現(xiàn)得太明顯，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全在忍笑。

    就連賀星回也沒忍住，含笑點頭，“的確，編修館要修的書與別的不同，更需要靈活的頭腦和探索新事物的好奇，這些張蕓都不缺?！?/br>
    陸薇聽到這里，再忍不住，“那就把她的名字也加入備選名單之中？”

    實際上，他們的備選名單上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名字，不過張蕓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女性。

    賀星回故意道，“這是你們秘書省內(nèi)部的事務(wù)，不必問朕?！?/br>
    陸薇看看春來，又看看陸裳，猛地反應(yīng)過來，意識到這就是答應(yīng)了的意思，不由滿臉激動地道，“那我先替她謝過陛下了?！?/br>
    “等她來了，自己會謝恩，怎么還要你替？”裴萱過來，把人拉走了。

    在場眾人多少都知道張家是怎么回事，便是因為裴萱這個真正在張家生活過的當(dāng)事人。雖然她離開的時候，張蕓都還沒出生，但想來即便十多年過去，變化應(yīng)該也不大。

    張蕓若能離開張家，得以自主，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

    秘書省暫時放下了編撰第二本書的事，把精力放在了賀星回剛剛提出的“報紙”上。

    對她們來說，要編這么一份報紙，難度不大。

    文章已經(jīng)有了，都是現(xiàn)成的投稿，從中選出幾篇就夠了，需要的只是排版付印而已。不過從前沒有過這樣的形式，所以需要考慮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就是報紙的名字。

    她們?nèi)×耸畮讉€名字，抉擇不下，還為此開了好幾次會，最后是嚴意提議，既然《世界》這個名字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不如就接著用這個，《世界》報，一聽就知道是秘書省弄出的新東西。

    這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贊同，于是名字就算是定下來了。

    因為這是一份報紙，而不是一本書，上面的文章更不是同一個人作的，所以陸裳又提出，標題下面，還要有一個能夠彰顯這份報紙的核心內(nèi)容的句子。這樣，報紙上所有的內(nèi)容都圍繞著這個句子來展開，才不會顯得雜亂。

    于是大家又開始為這個句子絞盡腦汁，提了很多備選，每一句看起來都很好，但是又沒有那種能讓人感覺“就是它了”的句子。

    “要不，還是讓陛下來題一句吧?！标戅闭f。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錯。實在不行，就讓賀星回從諸多備選之中挑一句。

    說干就干，陸裳立刻卷起寫滿備選句子的那張紙，站起身道，“現(xiàn)在陛下那邊沒人，我這就去問?！?/br>
    聽說她們的進度還卡在題頭句上，賀星回也不覺得奇怪。這些細節(jié)看似不重要，但卻是奠定這份報紙基調(diào)的東西，作為開創(chuàng)者，自然要慎之又慎。

    她想了想，提筆寫下了一句話，遞給陸裳。

    陸裳回到偏殿里，開會的人都還沒散，正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還在討論這個話題，見她回來，都很吃驚，“這么快？”

    “陛下一向如此。”陸裳將手里的紙放下，“都來看看?！?/br>
    “世界廣大，愿往一觀?！卑⑾矊⑺x了出來，不由微微出神，“這話真說到了我的心坎上?！?/br>
    “我也一樣。”

    “說得好，我們的報紙旨在帶著大家一起認識這個世界，但世界那么大，一張報紙哪里能寫盡，終究還是要自己去看的。”

    “不愧是陛下！”

    幸好賀星回沒有聽到她們的這些贊語，因為她就是把“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給翻譯了一下而已。

    縱然是在那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了世界之大，這句話也還是能夠勾起無數(shù)人旅行的沖動，迅速爆紅，那么放到交通不便、信息不暢的古代，就更能打動人了。

    “好了，抓緊時間推進下一項吧?！标懮训?，“讓更多人看到這份報紙，看到世界之大，才不辜負殿下對我們的期待。”

    眾人便又重新坐下來，接著討論下一項。

    剩下的就是內(nèi)容了。因為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報紙，她們還是決定盡量壓縮成本，所以一次的內(nèi)容就不能太多，但也不能太少。

    報紙和書不一樣，因為上面的內(nèi)容有時效性，又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讀完，所以買得起的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掏錢買，甚至可以幾人合買一份。所以她們初步定下一份報紙四頁，售價五文，只要能賣出一千份，大致就可以覆蓋成本。

    這還是因為慶州那邊已經(jīng)有了一整套完善的印刷術(shù)。除了專門用于印刷的機器之外，從紙張到雕版再到印墨也都有所改良。正是因為這些技術(shù)的存在，她們之前印的那本《世界》，售價只有同類書籍的一半。

    “四頁會不會太少了？”有人提出疑問。

    其實這也是大部分人的疑問，雖然報紙的開幅會比普通的書籍更大，可是考慮到排版，以這個時代的印刷技術(shù)，一頁也就能印兩篇文章，四頁就是八篇，太少了。而且這是第一期，報紙又是從未有過的新東西，不可能直接把八篇文章印上去，必然還會有一些介紹。

    “可是如果再多，售價就要漲了。”陸裳道。

    阿喜翻著臨時用來充當(dāng)版面設(shè)計的紙張，突然道，“為什么我們不能把背面也印上字呢？”

    眾人的視線都被這句話吸引了過去。

    阿喜道，“要是兩面都能印字，那四頁紙的內(nèi)容卻會增加一倍。買的人會覺得更合算，我們也能印上更多的文章?！?/br>
    “那還可以把字縮小一些?！睆埡缯f，“上次我去印廠看過，雕版上的字都很大，字與字之間還有不少空，擠一擠，說不定一面又能多一篇文章?！?/br>
    “那就是一面三篇，要是八面，那就能印二十四篇。這豈不就是一本書了？”

    一本書的售價能夠降低到五文錢，這本來應(yīng)該是天方夜譚的事，可是現(xiàn)在，好像也不是那么難了？

    “這樣恐怕不會太好看?！标懮堰t疑。

    一是字太密不好看，二是雙面印，難免會有一些墨痕透到背面去，也影響閱讀效果。

    “可是便宜?！卑⑾舱Z氣篤定地說，“五文錢就能買差不多一本書的文章，即便是一年收入只有兩三千錢的普通人家，如果有心讓孩子上進，說不定也會愿意買。”

    陸裳立刻在內(nèi)心算了一筆賬。

    她們的報紙當(dāng)然不可能是日報，印刷速度和發(fā)售速度都不允許間隔時間那么短，目前定的是旬報，每個月三期。這樣訂購一年的報紙，也就只需要花費不到二百文。的確是年收入只有兩三千錢的人家也買得起。

    如果是這樣，肯定不可能只賣出去一千份了，算上大越其他地方，一萬份都有可能。

    如此一來，甚至還可以再降一些價。

    而這只需要犧牲一點點質(zhì)量。

    雖然這跟陸裳最初對這份報紙的定位不一樣，但是不知為何，到這一刻，就連她也覺得，那些錦衣玉食的世家權(quán)貴們的那一點點介意，根本不重要了。

    她低下頭，看著賀星回寫下的那句“世界廣大，愿往一觀”，不由微笑起來，“好，暫時就先就這樣定。”

    那個巨大的世界或許并不在多么遙遠的地方，而就在她們身邊、腳下。

    ——她已經(jīng)看到了。

    ……

    開明元年，三月。

    隨著天氣轉(zhuǎn)暖，被窩的吸引力已經(jīng)不那么大了，阿喜起床的時間也變早了一些。

    當(dāng)然主要還是因為忙。

    她們不但要完成日常的工作，要去編修館值班看信，還要忙編撰報紙的工作。

    到現(xiàn)在，報紙上要刊登的文章已經(jīng)定下來了，但是陸裳要求她們給每篇文章都寫上“編者按”，做一些簡單的介紹、點評乃至引導(dǎo)。二十幾篇文章都要寫，這份工作就平攤到了每個秘書官頭上。

    這編者按要寫得準確優(yōu)美，經(jīng)得起讀者挑剔，所以必須得字斟句酌?？v然能考上秘書官的人都能寫一筆好文章，也忍不住因此抓耳撓腮。

    阿喜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要提議多往報紙里塞幾篇文章呢？

    不過這份工作雖然難，但也沒有人抱怨。畢竟陸裳本人除了編者按，還攬過了寫頭版文章的工作。

    這頭版文章就更難了，必須要高屋建瓴，奠定這份報紙的主題和基調(diào)，讓讀者知道辦報紙的初衷、目的，以及讀者可以通過這份報紙獲得什么。至于文字，要求肯定也比編者按更高。

    這天早上，阿喜照舊早早起床，拎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對著手頭的文章冥思苦想。

    結(jié)果才剛坐下，陸諫的房門就打開了。

    兩邊照面，都不由一愣。

    “阿喜meimei，還是在忙報紙的事？”陸諫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文章，問道。

    辦報紙這事，也不是什么隱秘之事，沒有瞞著的必要。到現(xiàn)在，朝堂上下全都已經(jīng)知道秘書省要辦一份跟邸報一樣的報紙，會對外發(fā)售。這也算是一種宣傳，到時候別人買不買不知道，這些朝廷官員一定會買。

    這可是皇后身邊的女官辦的報紙，其中必然有她的意志，誰不想研究一下？

    “是的。”阿喜點頭，“陸大兄今日怎么也這樣早？”

    自從早朝時間推遲之后，各個衙門辦公的時間自然也跟著推遲，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卯時之前起床了。阿喜也是因為心里裝著事，睡不著，所以這幾日才起得早一些。

    “聽說第一批趕考的士子已經(jīng)入京了，還是住在城郊的旅店。”陸諫含笑道，“我準備過去看一看?！?/br>
    “大兄真是負責(zé)?！卑⑾惨詾樗巧頌槎Y部官員，主動去關(guān)心這些考生，便笑著夸了一句。

    誰知這話一出，就聽背后有人“撲哧”一笑。

    阿喜轉(zhuǎn)過頭，就見賀子越站在自己身后不遠處?？催@樣子，像是打算悄悄走過來嚇唬自己。要不是他自己笑出來露了痕跡，說不定還真的能成功。

    阿喜便生氣地問，“你笑什么？”

    “你以為他是去關(guān)心那些考生嗎？”賀子越見已經(jīng)被她發(fā)現(xiàn)，便不再遮掩，大笑道，“他只是想去看看考生中有沒有長相特別出眾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