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江山是本宮的了 第56節(jié)
韓青便說,“假若當真重設秘書省,眾人所看重的,無非是職能、品級和人選。這些,殿下心中想必都已經(jīng)有了打算吧?” “職能上,其實就是她們現(xiàn)在做的那些事,負責我身邊的文書案牘、上傳下達之事。只不過是想給她們一個正式的名分,免得為人詬病?!辟R星回道。 韓青聞言,不由問,“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執(zhí)著于秘書省這個名字?” 賀星回聞言,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就當是我喜歡這個名字吧?!?/br> 女秘書這個職務,雖然在后世一度被污名化,但是對于許多有意上進女性而言,這依舊不失為一個接觸到核心機密事務的跳板。而如果需要秘書,賀星回也希望是女性來擔任,既然如此,保留這個名字也不錯。 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她熟悉的東西了,像這樣保留一些小小的彩蛋,姑且算是對自己的一點安慰。 當然理由并不只有這個,不過更多的,賀星回不會說出來。 她收回思緒,又道,“像這種能出入中樞的官職,一向都是位卑職貴,女官自然也一樣,最低八品,最高六品。至于人選,我至少要六個人,只以才干為標準,出身不論。” 韓青聽到這里,頓時松了一口氣。 這就是他喜歡跟著賀星回辦事的原因了。 任何事,從她口中說出來,都不會是心血來潮——即便聽起來像是心血來潮,那也必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再荒唐的事,她若是打算去辦,那就一定已經(jīng)有了成算,而不是把一個難題丟給下面的人,就萬事不管。 平庸的君主和英明的君主之間的差距,就在這里。 她永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知道該怎么去做。最重要的是,她永遠清醒,知道要給自己手中的權力設限,而非肆意妄為。 像這件事,乍一聽一定會引發(fā)激烈的反對,可是這些具體的細則一說,那其中可商榷的余地就很多了。至少,韓青現(xiàn)在就有八成的把握,能夠私下說服眾人接受此事。 雖然如此,他還是問,“殿下以為,該從哪一處入手?” 賀星回也不說他明知故問,而是笑道,“靖侯愛女心切,若是知曉此事,必定贊同。” 和離和立女戶的事,她都一力支持了,雖然這或許也正是她所需要的,但畢竟靖侯得了好處,這就該回報一二了。況且聽賀星回的意思,這六個人選之中,必有馮夫人一個,靖侯沒理由不答應。有他點頭,勛貴這一邊便算是十拿九穩(wěn)。 至于剩下的該怎么辦,韓青沒有問,賀星回也沒說。 正事談完了,她便提起了另一件事,“對了,我這里還有一件喜訊要告知令公,瑾之就快回來了。這一去就是大半年,連新年都沒在家里過,令公也十分惦記吧?” 韓青卻不覺得她只是在寒暄,稍稍坐直了一些,“多謝殿下記掛?!?/br> “他這一回也算是立了功,回朝之后的去處,不知令公可有了打算?”賀星回道,“這里沒有外人,令公可以直言,只要不是太難辦,我便都給你辦了。” 韓青打量著她的神色,確認她真的沒有以此要挾的意思,才道,“若是可以,臣倒是希望他能外放幾任,看一看天下之大?!?/br> 這也算是避禍。 韓瑾之膽子太大,什么事都敢摻和,皇帝病重的主意,就是他出的。雖說得了好處的人是賀星回,但參與到這種密事之中,官職身份又不夠,就難免令人懸心了。這種刺頭,讓他待在賀星回眼皮底下,不定什么時候又折騰出別的事,不如遠遠地打發(fā)出去。 況且韓青也是真心實意地認為,往后幾年,大越上下必然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外面,在地方,反而看得更清楚。而親自參與其中,所能獲得的好處,也是難以估量的。 世家掌握官職分配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往后賀星回用人的原則肯定會變化,但無論怎么變,有執(zhí)政一方的經(jīng)驗,有出類拔萃的才干,那就不會被忽視。 賀星回見他說得并不勉強,就道,“既然令公舍得,那我就不客氣了?!?/br> …… 與靖侯的談話,順利得不可思議。 這位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會被眾人遺忘的老將,遠離朝堂多年,政治智慧卻不見減少——或許,他遠離朝堂這么多年,本身就是政治智慧的一種體現(xiàn)。 總之,這件事他非但沒有意見,而且還頗為殷切地表示,只要殿下用得上,勛貴們家中的孩子隨便她挑。 開頭那么順利,韓青的心情也不錯,從靖侯府出來,正要上車,就被人攔下來了。 攔住他的不是別人,就是前一陣才在京城掀起一片議論聲的馮夫人。她站在韓青的車駕前,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不知令公出了這個門,要去何處?” 韓青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那天馮夫人在皇后面前跟張本中針鋒相對,毫不畏怯,恐怕早就入了那一位的眼。而她自己,若是有機會入宮,想必也不會拒絕。 既然是以后會時常見面的同僚,還是皇后身邊的近臣,中書令大人也就十分客氣,“莫非夫人有什么見教?” “女官之事,牽扯甚大,不過如今朝堂之中,會極力反對者,想來也只有門下省。”馮夫人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張本中的不喜,“令公若是想繞過他,不如往陸家去。” “哦?”韓青心念轉(zhuǎn)動,從這句話里聽出了許多未盡之意,頷首道,“多謝夫人提醒,我會的?!?/br> 原本他的計劃,是先說服北地世家,再去解決那塊難啃的骨頭。這么多年的同僚,他對張本中也很了解,只要所有人都贊同,他絕不會獨自反對。但既然馮夫人這么提了,韓青也就揣著好奇心,先去了陸家。 陸裴閉門謝客,尚未從頹廢之中恢復過來,所以如今主持陸家事務的,是他的一位堂叔。 其實在陸裴長大之前,陸家也是他掌管。不過此人才能平平,一味守成,又沒有太大的野心,所以陸裴長大后,就順理成章地從他手中拿走了掌家的權力。如今陸裴出了事,族老們年紀大了,又把他推出來收拾殘局,倒也算輕車熟路。 以陸家主的想法,接下來的二三十年里,陸氏最好是低調(diào)再低調(diào),等到時過境遷,所有人都把陸裴的事忘掉了,家中又培養(yǎng)出了出色的子弟,那時再圖謀東山,便沒有阻礙了。 可惜族老們并不贊同,都把希望放在了跟賀氏聯(lián)姻上。偏偏陸家主人微言輕,阻止不得,不免十分發(fā)愁。 幸好先是馮夫人和離,之后又出了立女戶的事,鬧得世家沸沸揚揚,實在不是個議親的好時機,這件事才暫時擱置。 如今韓青親自登門,陸家主非但沒有覺得榮幸,反而更加膽戰(zhàn)心驚,生怕又有什么事牽扯到陸氏,連眼下的安穩(wěn)也沒有了。直到聽完韓青的來意,他才眼睛一亮,“竟有此事?” “是啊,宮中事務繁忙,殿下身邊自然很缺人手。”韓青道,“不過殿下似乎并不愛用內(nèi)侍,更偏愛女官。若是能讓家里的孩子入宮歷練一番,對她們也沒有壞處?!?/br> 陸家主不由點頭,他入宮的次數(shù)雖然不多,但是受世俗風氣影響,也不喜歡那些閹人。 而且,他們反對皇后用女官,只是因為那些女官都是宮女出身,在世家看來粗魯無文??扇羰亲约页錾呐畠耗苋雽m,那自然不一樣。 其實歷朝歷代,都有世家女入宮做女官的事。只不過以前,多是選那種年紀較大,性情老成,喪夫守寡的女性,一方面替宮中后妃掌管文書之事,一方面也教導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若是能被后妃們倚重,那家族也是面上有光的。 所以如今這事,說起來還真不稀奇。只不過皇后不在深宮之中了,這女官能接觸到的人和事也會更多。 但與其讓太監(jiān)占了這個位置,不如自家人上。 不過這事,他一個人也做不了主,因此只說需要時間考慮,殷切地將韓青送走了。 轉(zhuǎn)回正房,陸家主就開始思量此事。他覺得這比跟賀家聯(lián)姻要好,可就怕族老們不這么想,畢竟是去拋頭露面,還要經(jīng)常與外臣見面交接,老人家難免心存顧慮。 所以思來想去,他沒有直接去找族老們,而是先把陸裳請了過來。 要是從陸家選女官,那非陸裳莫屬了。她雖然年輕,可是聰明穩(wěn)重,有條理,顧大局,只有這樣的人,在皇后身邊,才能發(fā)揮出更大的作用。所以陸家主想得也很簡單,既然是她自己的事,那就先問她的意思嘛! 將事情一股腦兒說了之后,他就問,“你是怎么想的?” 陸裳從容笑道,“我知道,家中已經(jīng)打算為我議親了。與聯(lián)姻比,入宮自然是更好的選擇。對我,對家族,都是如此?!?/br> 陸家主沒想到她已經(jīng)知道了聯(lián)姻之事,不由尷尬,半晌才嘆道,“你是個好孩子。我也覺得此事是個極好的機會,就怕族老們心有顧慮,不肯答應?!?/br> “叔父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就由我來說服族老們?”陸裳說。 陸家主有些詫異,但細想又不那么驚訝。陸裳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很會講道理了,往往連大人也會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反正是自己沒把握的事,不如讓她來試試。 陸裳見他爽快答應,不由微笑。 人人都說這位叔父才能平庸,陸裳倒覺得他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他身上有一種絕大多數(shù)世家出身的人都沒有的東西——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個天才沒什么奇怪的,愿意承認自己是個庸人,才真正難得。 陸裳甚至覺得,他們家這一代的子弟能成長得如此出色,正是這位叔父的功勞。只不過,除了她之外,似乎沒人這么想。陸裴才十六歲,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從他手中奪走了家主的位置,想要重現(xiàn)所謂的輝煌。 陸裳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韜光養(yǎng)晦。除了擔憂太過出色會被選入宮,以及要避開陸裴的鋒芒之外,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那個會一直站在她背后,像一座山般穩(wěn)重可靠,無論她再怎么調(diào)皮搗蛋惹禍,都會替她善后的長輩,不能再管她了。 陸家主親自去請族老,陸裳則是坐在原處,想了很多。 直到族老們來了,她才將思緒從回憶之中抽離,整頓心情,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風雨。 果然陸家主才起了個頭,族老們便激烈地開口反對。因為是在自己家里,說話也沒有那么客氣,連賀星回都罵,“牝雞司晨,還真以為自己是正道嗎?她遲早都是要還政的,到時候你們這些女官,又當如何?” 又對陸裳道,“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族里已經(jīng)為了挑了一樁絕無僅有的婚事,你就安心備嫁吧。” 陸裳聽笑了,“族老們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很可笑嗎?一方面認為皇后牝雞司晨,遲早會下臺,一方面又認為跟賀家聯(lián)姻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好事?怎么,這時候就不擔心賀氏失勢了嗎?” 眾人沒想到會被她頂撞,而且陸裳這話說得也太犀利,開口說話的大族老臉上頓時掛不住,“放肆!你是怎么給長輩說話的?” “這是在說正事。您在陸裴面前,也是這樣擺長輩的架子嗎?”陸裳毫不相讓。 大族老氣得發(fā)抖,“你怎么能跟陸裴比!” 他們是真的對陸裴報了最大的期望,以為他能帶領陸氏走向輝煌。即便如今陸裴頹廢了,還是有不少人心存妄想,覺得他還有重新振作的時候。 陸裳理所當然地道,“等我入宮為官,我在陸家的位置,就跟從前的陸裴一樣了?!?/br> “你聽見沒有?”大族老轉(zhuǎn)頭,朝陸家主發(fā)難,“還沒有進宮呢,就已經(jīng)目無尊長了。要是讓她跟著姓賀的學,以后還不反了天去?” “原來如此?!标懮崖牰耍澳銈兣碌牟皇腔屎笫?,怕的是這些女眷們跟在皇后身邊,耳濡目染,也變得‘不聽話’,是嗎?” 倒也不是太驚訝。 在不讓女人出頭這件事上,所有男人心中好像都有著一桿秤,甚至無需互相交流,就能說出相似的話,做出同樣的事。 他們究竟在怕什么呢? 但她今天不是來激怒族老們的,到這里也就差不多了。陸裳收斂起心頭翻涌的情緒,對族老們道,“對陸氏而言,到底是聽話重要,還是有用重要?族老們不妨仔細想想?!?/br> 話已經(jīng)攤開了說到這個地步,族老們固然憤怒,但是跟陸裳說話也確實沒什么必要遮掩了。 如此,他們反倒可以冷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 但不等他們回答,陸裳就道,“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族老們。我們陸氏可以不答應,卻不能保證其他家族也不答應?!?/br> 這話一出,族老們頓時一凜。 世家在很多時候都是同盟,可是私底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打算。彼此之間,只是大致上維持著一種平衡??扇绻渌易宥几M一步,只有陸氏留在原地,那又跟落后了有什么分別? 陸氏在南派世家之中,一直是核心,可是以后,這種優(yōu)勢還能保持嗎? 與這件事比起來,送一個女兒入宮當女官,似乎確實不那么難以接受了。 眾人依舊沉默著,可是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松動了許多。只不過還要面子,不可能立刻推翻自己的話。 陸裳見狀,便又道,“族老們想與賀氏聯(lián)姻,無非是想找個靠山。找賀氏,又何如直接找皇后?何況聯(lián)姻之事,說到底只是我們自己的打算,你們有把握賀家會答應嗎?” 要是有把握,族老們也不會拖到現(xiàn)在了。 他們才不會說,其實真正的計劃,是讓陸裳先主動接近賀子越。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能有什么見識?陸裳這樣一個天人一般的女孩親近自己,哪里扛得住,到時候,婚事自然就成了。 不過這種事,他們當然不會直接說出來,本來還在琢磨該如何創(chuàng)造機會,沒想到又出了入宮的事。 其實只是入宮做女官,縱然要跟外臣接觸,跟他們的這個想法比起來,那都算得上光風霽月了。 幾位族老交換了一個視線,幾乎已經(jīng)被說動了。 陸裳又說,“從前,世家也有過送女兒入宮,侍奉陛下的。如今不過是送女兒入宮,侍奉殿下。與其在后宮勾心斗角,只盼著能得寵,好吹枕頭風,不如自己掌權,想辦什么事都更便宜,不是嗎?” 終于,另一位族老開口道,“若能辦成,自然有你說的這些好處。可萬一你沒選上呢?這個位置若當真如你所說,那想送女兒的人家也不少,勛貴、外戚、寒門,哪家沒有女兒?皇后只怕不會選世家女?!?/br> 他們倒也知道,皇后對世家很是看不上。 陸裳心中好笑,心想就世家這樣的態(tài)度,皇后沒有直接發(fā)作,已經(jīng)是很有涵養(yǎng)了。 這會兒,早已經(jīng)不是世家與皇室共同執(zhí)政的時代——本朝世家雖然還能參政,甚至能夠左右朝堂局勢,但是恐怕很少有人注意到,世家已不再如前朝一般蓄養(yǎng)私兵。 這是兩代開國之君,用三十年的時間換來的,為此甚至交出了不少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