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巷 第10節(jié)
蔣世澤伸手提壺,親自給坐在面前的人再斟了杯酒,聽得對方手指輕敲桌面,微贊道:“今日這曲唱得不錯?!?/br> 蔣世澤隔簾朝樓下隨意看了一眼,亦笑道:“能得伯敬兄評一聲‘不錯’,我看喬老板正該多加些賞錢才是?!?/br> 此時與他同席對飲的不是別人,正是與蔣家同為一巷鄰里的沈家家主,昨日休沐歸家的沈慶宗。 沈慶宗笑了笑,謙道:“我不過區(qū)區(qū)一縣主簿,哪里能及喬老板的見聞?!庇致灶D了頓,抬眸四顧了一圈,感嘆道,“這白樊樓也不是任誰都能經(jīng)營成這般的?!?/br> 汴京城里只共有七十二家正店,而位于東華門外景明坊的白樊樓是其中規(guī)模最大,也是生意最為興隆的一家。再看這東、南、西、北、中五座三層樓宇和其間相連的飛橋,還有樓內(nèi)這奢麗的一盡陳設(shè),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不是尋常的富商能辦到的事。 白樊樓面上是姓喬,但背后姓什么,又或者還有多少個姓,卻是旁人不可知的。 兩人對視一眼,又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舉杯隔空相敬。 沈慶宗飲罷,方續(xù)道:“昨日耀宗與我商量,說這兩年多得蔣兄照顧,紙墨店里的生意做得還不錯,或許是時候再投些其它買賣。” 蔣世澤也沒急著謙虛,靜等著聽下去。 果然,下一刻便聽得沈慶宗又道:“不過他又覺得那些術(shù)業(yè)有專攻之事做來恐不好入手,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做些只管錢進錢出的。” 蔣世澤眸光微轉(zhuǎn),回以含笑道:“那自然是好,不過這些做來風險也大。我自那年險些將全副身家都送在那海貿(mào)上之后,便也膽小了不少?!庇诸H感慨地道,“若不是擔心影響伯敬兄你的前程,我那解質(zhì)的買賣倒是可以讓仲德加一股,雖也不成什么氣候,但總比外面那不知底細的強些?!?/br> 沈慶宗也面露愧疚地點了點頭:“倒是我拖累了家里?!?/br> 蔣世澤正要寬慰兩句,卻又忽聽對方續(xù)道:“所以我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仲德昨日縣里收到風聲,朝廷打算要新修一條通往潁昌府的運河,要經(jīng)從鶴丘縣過?!?/br> 蔣世澤驀地一愣。 沈慶宗向他看了一眼,說道:“我雖想著此時或許是個不錯的時機,但又擔心因我之故令仲德做了錯誤決定,反又累了全家?!?/br> 聽話聽音,蔣世澤立刻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朝廷要新修運河,這意味著什么?是新的商機??!現(xiàn)下三條運河所在的京城沿岸,連帶各畿縣,早就沒了他們這些人可入手之地,哪個背后不是那有人脈、有背景的大商、權(quán)貴先先已下手為強了? 這回若不是正好選址要經(jīng)過鶴丘縣,只怕這消息也根本輪不著落到沈慶宗這個區(qū)區(qū)一縣主簿的耳中。 但蔣世澤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于是小心地問道:“這消息可靠么?” 沈慶宗朝簾外看了眼,然后傾身微前,壓低了些聲音,說道:“胡縣令的妻家庶妹是吏房一個錄事的弟妾?!?/br> 蔣世澤恍然大悟。 “那不如這樣吧,”兩息之后,他便果斷地開了口,“伯敬兄代我問一問仲德,若是不介意,咱們便來合個伙做停塌買賣。這錢本么我出六成,以后分利按作五五?!?/br> 沈慶宗推辭道:“豈能讓蔣兄虧本?!?/br> 蔣世澤便說服道:“這哪里能是虧本的生意,伯敬兄大可放心,此事若成那定是雙贏的。至于這五五之分你也不要再說什么婉拒的話了,咱們的關(guān)系豈能與外人相比?”又含著笑,頗有意味地道,“再說,這鶴丘那邊的事畢竟還是伯敬兄你關(guān)心的多些?!?/br> 沈慶宗忖了幾息,這才委婉地道:“這些事非我所長,等我回頭與仲德說說吧?!?/br> 第12章 高低 沈慶宗從白樊樓出來之后,便又帶著買好的桂花酒去了位于武學巷的余宅——這是他那位在禮房為官的老師的住處。 這也是他在汴京城里能去到的最高處的地方了。 余家不大,門口也不過堪堪只容得下兩人并肩而入,家仆不多時便通報了回來,沈慶宗于是熟門熟路地徑直去了前廳,很快就見到了他那位在禮房任職錄事的老師。 余錄事似是剛從書室過來,右手指側(cè)還沾著隱約的墨痕,見到沈慶宗,他便笑著招呼道:“伯敬可是知道我正饞這酒,所以特上門來解救的?” 沈慶宗恭笑道:“我是來和老師一起解饞的。” 余錄事哈哈笑著,摸了摸頷下花白的胡子,又道:“早同你說過嘴上要小心,今日卻又不曾把門?!?/br> 中榜士人皆天子門生,官員間不可私相以師生相稱。這一點就算余錄事不提醒,沈慶宗亦自當是知道的,但他也深知,不是人人都那般恪守禁令,所以他自然也不應當那么“規(guī)矩”。 于是他仍是一如往常地笑道:“自家門內(nèi)沒有外人,就請老師容我隨心些吧。” 余錄事的心情明顯很好,但還是說道:“君子慎獨?!?/br> 沈慶宗口中應是。 師生兩個便入座飲茶,敘起了話。 沈慶宗斟酌著將朝廷將要新修運河的消息給說了,然后觀察著對方的神色。 余錄事卻是根本未曾收到這個風,聞言不免感到詫異,說道:“此事想必是官家還未正式下諭?!?/br> 否則就算禮、吏二房間隔著關(guān)系,他也不過只是個錄事,但朝堂上的消息也不可能半點沒有耳聞。 可話說回來,倘若真都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這消息于他們而言也就稱不上有什么價值了。 余錄事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顯得有點“無用”,但在學生面前卻又不太想將這份“無用”顯現(xiàn)出來,于是旁的也沒有多說什么,只道:“你若是有什么打算,那我回頭也幫你多注意著吏房那邊些,朝上有什么消息出來便告訴你?!?/br> 沈慶宗等的便是他這句話,雖也心知余錄事未必能頂什么大用,但終歸是比他們都有用些的,于是接過話便即時道:“老師也知道,我們是不可與那商民爭利的,我自己倒沒有什么,但我二弟身上卻還擔著一大家子的重擔,我之力微薄,能幫他的不多。”又略頓了頓,續(xù)道,“不過,他倒是能找到有錢本的朋友合作,只是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說好了對方占七成,我二弟占三成?!?/br> “可是我想著,老師這邊才是出著大力,若沒有您,他們也不過是兩眼抓瞎。”他說,“所以也同我二弟說好了,老師您若有親友也愿意入股,便只需出一成錢本,往后分利取三分之二,如何?” 余錄事在官場上,當然也懂得“親友做買賣”的話術(shù)是什么意思,沈慶宗這就是在擺明了讓他也加入賺一份。 說不心動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不是做買賣這塊料,也并不在計省當差,但也能憑rou眼就看得出來:停塌生意的利潤太可觀了。 可余錄事也有自己的顧慮,一是停塌生意雖然回報高,可初期錢本投入也不少,哪怕只是一成,光憑他這個只拿俸祿的人卻也多半是有些吃力的;二,則是沈慶宗許諾的分利,讓他多少覺得有些受之有愧。 “這個買賣應是可以做,不過這二成利就算了?!彼q豫之后說道,“你雖待我如師,但這做買賣的事卻不是如你今日隨手送酒可比,此利我不欲多占,你也不必以此為負擔。” 沈慶宗便又勸了兩句,然后在余錄事堅定的表態(tài)下,這才語氣無奈地應了是。 他在余家宅子里待到申時將末方離開,出門上車后便打算直接去鋪子里找二弟沈耀宗,然而馬車才駛出巷子不遠,卻又緩緩停了下來。 “老爺,”從人的聲音自車外傳來,“前路有車過來,我們先往旁邊避一避?!?/br> 沈慶宗并未太在意,“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本是常事,底下人即便不明說為何相讓,他也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行路規(guī)則,并不會去深究。 但今日卻有些湊巧,就在自家馬車正要往旁邊小路上讓開時,沈慶宗卻忽然聽到外頭有人在喊“陶判官請慢行”,他不由微頓,忍不住抬手將車窗輕推開一條縫,將目光探了出去。 只見斜對面不遠處停駐著一輛平頂馬車,角檐下掛著兩枚鎏金雕花的香囊,此時正有一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車檐下,隔簾向著里面的人在說著什么,眉宇神色間極是熱情客氣。 從沈慶宗的視角看去便只能看到這么多了,若想要看清那輛車里坐的人是什么模樣,他就須得把車窗全部打開,但這樣一來,對面的人也就很容易看見他。 他大約已經(jīng)猜到了那車里的人是誰,所以他并不想露臉。 陶宜,陶若谷。 與他同榜的進士,只不同的是人家在一甲第三,乃是年輕有為的探花郎,而他沈慶宗卻排在一百三十六名,只堪堪掛在一甲榜的尾巴上。 枉他自負少年天才,十九歲中舉,當時母親也對他寄予厚望,可之后卻直到三十五歲才終得進士及第,然后又親眼看到另一個方二十出頭的天才出世,受盡所有矚目。 再之后,便是他用盡心思求得與余錄事接近,好不容易才得了個京都畿縣鶴丘縣主簿的位置,而這已是比許多人都要好的去處了。 可陶若谷,卻輕易地便一腳踏入三司計省,做了度支判官。 不同人,也不同命。他沒什么可多說的。但卻也不得不承認,陶若谷的存在令他倍感挫敗。 即便對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 但也已經(jīng)足夠難堪了。 沈慶宗原本不錯的心情頓時于瞬間跌到了谷底,他也沒了什么心思,轉(zhuǎn)而對隨從吩咐道:“直接回照金巷吧,找個人去通知二爺?!?/br> 沈慶宗到家的時候,兒女已經(jīng)都下學回來了,包括長子沈縉,今日也恰好放了旬假。 他沒先去換衣服,直接去了前院的書齋。 剛走到窗外,他就聽到從里面?zhèn)鱽砹藗€略顯稚氣,卻又帶著些與這稚氣并不相符的沉穩(wěn)的聲音說道:“爹爹十九歲就中舉了,大哥哥你明年下場也不算早?!?/br> 是次子沈約。 隨后里面又傳來了一個帶著些許訝然之意的少年聲笑著道:“你倒是口氣大,就對我這般有信心,覺得我下場便能考中?我自己都不敢這么想。” 沈慶宗皺了皺眉,一腳踏進門去,口中道:“沒出息?!?/br> 他冷不丁地出現(xiàn),又突然沉著聲斥了這么一句,兩個孩子不由猝不及防地愣住。 沈縉旋即漲紅著臉,低頭喊了聲“爹”。 沈約也從座位上站起,端端正正地禮喚道:“爹爹。” 沈慶宗朝次子微點了下頭,然后看向長子,肅然道:“少年志氣最是難得之時,謙遜雖是應當,但若連那么點敢與人爭鋒的念頭都沒有,將來又憑什么青出于藍?” 沈縉被他訓得面紅耳赤,慚愧地道:“孩兒知錯?!?/br> “你是我沈氏長子,上承乃父,原是該給你弟弟們做榜樣的?!鄙驊c宗道,“今后說話前先過一過腦子?!?/br> 沈縉低著頭不敢言語。 沈約看了眼兄長,對父親說道:“爹爹,大哥哥很厲害,他這次寫的文章還被先生稱贊了,說讓他明年便下場試試。” 沈慶宗聞言,心情略有舒緩,點點頭道:“待會拿來給我看看。” 恰此時,底下人正好來報說二老爺回來了,沈慶宗便暫時放下了書齋這邊的事,轉(zhuǎn)而去了院中。 他的二弟沈耀宗正站在廊下等著。 “大哥哥?!鄙蛞诳匆娝?,笑著喚道。 沈慶宗應了聲,加快了些腳步朝對方走去,口中道:“你該先去娘那里等我,外頭站久了當心受風寒?!?/br> “只才站了一會兒,不妨事。”沈耀宗道,“我們一起過去娘才高興?!?/br> 沈慶宗知道他這話里意思一半一半,想兄弟同行是真,不想獨自面對母親卻也是真,于是也不點破,只笑著拍了拍弟弟的肩,便并行著往福壽堂走去。 沈老太太正在看孫女插花。 聽得下人來稟報說父親和二叔過來了,沈云如便將手中剛修了一剪的金絲菊順手插在了文竹間,然后站了起來。 沈慶宗兄弟兩個走進門,先朝著坐在上位的母親抬手施了一禮,異口同聲喚道:“娘?!?/br> 沈老太太淺淺應了一聲:“嗯。” 沈云如亦朝他們兩人禮道:“爹爹,二叔?!?/br> 沈慶宗眉目溫和地點了點頭,沈耀宗則笑著道:“掌珠這是在插花?不錯,好看?!?/br> 沈云如還未來得及回應,便聽到身后傳來了她祖母淡淡的聲音說道:“你是在外面浸yin久了,連花插得好不好都看不出來了?那朵金絲菊分明長短修得不夠,位置也錯了?!?/br> 第13章 爭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