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舒澄澄從千秋辭掉工作，辦了所有合同手續(xù)交接。

    律師一邊擬條款一邊笑她在千秋前景最好的時候離開，實在不明智，又不舍得她這個大方的客戶，“舒小姐，我還以為下半輩子會繼續(xù)跟你聯(lián)手騙甲方呢，沒想到，你這就撤了?！?/br>
    舒澄澄說：“我干什么都能騙甲方，你等我找你的?！?/br>
    律師扣上鋼筆帽，“確實，舒小姐你干什么也都能惹官司，咱們一言為定，后會有期?！?/br>
    她跟律師握手，“后會有期?！?/br>
    她弄了張去普吉島的票，為了坐最早的一班離開江城，寧肯繞遠從北京轉(zhuǎn)機，誰知落地北京的這天，好好的春日里下了一場鵝毛大雪，航班取消。

    舒澄澄這人骨子里那個祖?zhèn)鞯脑谀乃さ咕驮谀奶上碌钠庥稚蟻砹耍延疽氯M箱子，買了件羽絨服，就上了長城。

    南方小孩終于看見雪了！真是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全是想象出來的，霧霾太濃，她什么都沒看見。

    而且其實也沒有那么興奮。憧憬了二十多年的雪，實際上看不出六角形狀，是裹著灰塵的一團團絮，落到衣服上就是個臟印子，不僅不好看，還邋遢骯臟，她沒有什么堆雪人捏雪球的沖動。

    人變老就在悄無聲息的一瞬間，一點輕微的失望化作稻草，輕飄飄地壓垮過去的想象，所有的浪漫幼稚突然全沒了，一點不剩。

    她踩著咯吱咯吱的薄雪，回了小院民宿，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她哪都沒去，就在小院里待著，老板娘問：“你怎么不出去走走？”

    她說：“我在屋里投簡歷。”

    二十六歲，不過是有的人研究生畢業(yè)的年紀(jì)，這時候轉(zhuǎn)行，不算早也不算遲。北京很好，滿街南腔北調(diào)，萬人如海一身藏，沒人在乎誰是誰，那就這里吧。她這樣想。

    舒澄澄租了房子，面試了不少工作，游戲、媒體、互聯(lián)網(wǎng)，合適的也有，但她離開大樓后看看表，再看看十點鐘還亮著的寫字樓燈光，想想面試的主管聊起項目時滿臉改變世界的熱情，她又把offer推掉了。

    她再也沒心情為什么東西殫精竭慮。都是笑話。

    她泡泡酒吧，逛逛展覽，一晃就到五月，這天看了一夜電影，回家睡到日上叁竿，春天時面試過的HR打來電話，說有更合適的職位開放，問她愿不愿意去。

    她玩也玩夠了，無所事事，而且一貧如洗，于是說：“行?！?/br>
    這份工作是游戲公司策劃，她做了一陣子，跳到了雜志，又過一陣子，跳去一家原創(chuàng)品牌做推廣，一年多的功夫，她林林總總換了不少工作，都不是需要讀專業(yè)書學(xué)軟件的類型，基本全靠一張嘴，說說話，喝喝酒，賣賣乖，把合作搞定，但如果搞不定，或者如果得陪酒陪笑，那也就算了。工作不算特別輕松，但也絕不特別費力。

    至少不用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所在的空間，陽光從哪個方向射進來，風(fēng)的流速，窗外綠樹搖曳的影子，地板磚的質(zhì)地，人的心情。

    像她在江城的最后一個冬天學(xué)到的，所有工作都是資本和人心的游戲，太多情緒只會平添軟肋。

    有人給她上了刻骨的一課。

    她是在第二年的冬天又碰上聞安得的。和那場相親一樣，過程又有點荒誕。

    那時她在一家孵化機構(gòu)給博主做商務(wù)，下第一場雪那天，舒澄澄手下的博主小齊的粉絲量破七百萬，公司讓她做了場帶貨直播，結(jié)束后跟品牌方吃個飯。老板堵車遲到的時候，他們跟品牌方的商務(wù)喝了幾杯，商務(wù)看著小齊的胸，眼睛直勾勾的，舒澄澄不動聲色，在桌底下碰一下小齊的腿，小齊懶洋洋拿起手機給她的老板男友打電話，開口就是“哥哥你還沒到嗎”。

    商務(wù)聽了，才知道傳聞屬實，小齊的男朋友確實是這家公司的老板，也就不盯著小齊了，一頓飯順順利利。飯后舒澄澄在餐廳門口打車，這時候那個商務(wù)的手從后腰纏上來，在她屁股上一掐。

    忘了是誰說的，再平庸的男人面對女人都會覺得自己是個半神，敢想也敢干。

    舒澄澄邁了一步躲開，但她這天穿的細(xì)高跟漆皮靴打腳，這一步邁得小小的，對方還當(dāng)是一種欲拒還迎的情趣，張口就親她后脖子，還用力一咬。

    他是借酒裝瘋，但舒澄澄也沒少喝，也是一身酒氣，也是借酒裝瘋，一腳就踹回去，細(xì)跟正踹到他的小兄弟，然后她醉醺醺蹲下去，沉甸甸的鏈條牛仔包脫手，裝著電腦的角又“咚”地砸到他頭上。

    她一臉愧疚，“……哎呀，劉總，對不起啊，我喝多了，我以為是流氓呢，您不會跟我計較吧？”

    商務(wù)疼得只會說“你你你你給我等著”，舒澄澄也正好打到了一臺車，拉開車門把他塞進去，把門摔到他臉上，又聽到他一聲哀嚎。

    然后她接著打車，遲遲沒打到，小齊和老板男友把她捎上車，舒澄澄在后座上開窗吹風(fēng)，外面漫天遍野全是飄旋的、灰撲撲的小雪花。

    小齊把窗戶關(guān)上，“下雪呢，也不嫌冷，你缺心眼吧，你什么時候找個男朋友管管你？”

    老板也說：“小舒也混夜店，也不缺人追，怎么就一個都沒看上呢?！?/br>
    這兩人都自來熟，但其實小舒入職一個月了，連他倆真名叫什么都沒記住。

    她晃晃悠悠回了公寓，妝也沒卸，就在沙發(fā)上攤開睡了一晚上，都沒察覺手機沒電關(guān)了機，第二天，小齊以為她猝死了，來咣咣砸門，開口就問：“你還活著??？”

    “還沒發(fā)年終獎，可不能死啊?！笔娉纬螛妨?，洗漱換衣服，給小齊安排了梳化拍攝，自己去公司去聊新推廣合作，到了會議室，她呵欠連連地跟人握手問好，其中合作方有個人叫她：“舒總?！?/br>
    才過了不到兩年，但感覺像快有八百年沒聽過有人這么叫她了。她先聞到一股男大學(xué)生的燦爛氣味，然后抬起頭。

    眼前是位特別英俊的成熟男性，長得像小齊玩的乙女游戲里的立繪似的，標(biāo)準(zhǔn)的劍眉小臉桃花眼，寬肩窄腰九頭身，深灰色西裝的每個褶都剛剛好。

    好標(biāo)準(zhǔn)的一位禽獸精英，要不是身上這股男大學(xué)生的味，她差點認(rèn)不出是當(dāng)年整天穿著小皮襖子往地上一坐吃小籠包的聞安得。

    她在原地結(jié)結(jié)實實愣住了。來自江城的聞安得，把某種江城獨有的蓊蓊青綠的氣味又帶到她眼前，云遮霧障，山水如晦，說不清楚，看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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