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到京市的時候，她直接回小洋樓。

    小洋樓有保姆定期打掃，家里干凈整潔。

    甄秀珠拎著箱子來到樓梯口，看見掛在轉(zhuǎn)角墻壁上的照片，停下了腳步。

    這張照片上了年份，白發(fā)老太太和白發(fā)老爺子坐在一起，兩個人臉上帶著溫暖寧靜的笑容。

    印象中，爺爺脾氣很好，反而是奶奶性格不好，經(jīng)常數(shù)落爺爺。

    爺爺說：“你奶奶刀子嘴豆腐心，心疼著我呢。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臉紅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包容心。

    你的牙齒都還會咬破舌頭呢，難道你要為此撬掉牙齒嗎？只要不是犯下不能原諒的大錯，偶爾吵一架，還能增進感情呢?！?/br>
    奶奶說：“你爺爺年輕時性格強勢，我也很要強，兩個人經(jīng)常吵架，誰都不讓著誰。后來他去抗戰(zhàn)，我在家里帶著幾個孩子，勒緊褲腰帶，嘴里摳食把他們拉扯大。

    日子是真的苦，有啥辦法，總得過下去，咬一咬牙熬過來了。你爺爺回來之后，他開始讓著我，性格被打磨平了，一輩子這么過來了?！?/br>
    甄秀珠記憶里的爺爺，相比較奶奶要溫和許多。只不過對待晚輩，兩個人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嚴苛。

    她看著照片好一會兒，心事重重地回房。

    第二天收拾房間，甄秀珠整理衣柜，看見里面放著的一件仕女圖旗袍，心情復雜，這是江建軍送給她的旗袍。那時候她沖動的請他幫忙，兩個人就此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甄秀珠沒有胃口，拎著鑰匙出門，去了那家藏品館。

    門是開著的，她沒有走空，掀開布簾子進去，她看見里面陳列許多古董。

    窗櫥的位置原來掛著那一件仕女圖旗袍，現(xiàn)在改成一件皮草。

    鐘老板看見從外進來的女人，只覺得有點兒眼熟，見她轉(zhuǎn)過頭來的一瞬，一下子認出來了。

    當初江建軍為了她從自己手里買走仕女圖旗袍。

    “小姐，你要買畫？”鐘老板走到甄秀珠的身邊。

    甄秀珠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墻壁上掛著許多畫，全都用樟木畫框裝裱起來。

    畫框有光面的，也有雕刻花紋的，刷一層清漆。

    “我隨便看看?！闭缧阒殡p手握著手包，不確定鐘老板有沒有認出她，問出存在心底已久的疑惑：“你那件仕女圖旗袍為什么賣了？”

    第310章 在他震驚的神色下，給他一個擁抱

    甄秀珠曾經(jīng)為那件仕女圖旗袍做過努力。無論她開出怎樣的條件，鐘老板都不為所動。

    鐘老板望向墻壁上的畫框：“你看見墻壁上的畫了嗎？”

    甄秀珠欣賞面前畫卷，青山綠水，瀑布源流，氣象宏遠。作者的筆法很精湛，運用的色彩鮮明，對比很強烈。

    “我一般是用礦物石和植物作顏料，能夠更好的保存顏色的完整度?！辩娎习咫p手背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說道：“他第一次來我這里，問我賣不賣那件仕女圖旗袍，我直接告訴過他，藏品館除了畫，其余一概都不賣。他沒有纏著我要買，只是每天都來藏品館，替我打掃衛(wèi)生，整理藏品，研磨礦物石?！?/br>
    甄秀珠驚訝地看向鐘老板。

    “我的畫是卷起來放在畫缸里，或者是掛在墻壁上。有一天他整理畫缸的時候問我，既然是賣畫，為何不直接將畫裱起來掛在墻壁上，這樣能夠更直觀的供客人欣賞，同樣也能夠提升畫的價值。

    我隨意地放在畫缸里，這種隨意的態(tài)度會影響到客人，并不會很珍視畫，會埋沒了我的作品?！?/br>
    鐘老板抬手摸著畫框：“第二日傍晚，他找人拖運一批樟木，在藏品館后面的院子給我做畫框?！?/br>
    甄秀珠抿緊了唇瓣，因為她想起那天他手上的傷。

    “我告訴他不用白費功夫，他做得再多，仕女圖旗袍不會賣給他。不然所有人都學他，我的藏品都會賣完了。”

    鐘老板微微側(cè)身，面向甄秀珠：“你猜他怎么說？”

    甄秀珠在心里想：他那么實心眼，那么憨傻的一個人，只會默默地做努力。若是能夠成功，他會很高興。若是不能成功，他雖然會失望，但仍然能夠坦然接受。

    她搖一搖頭，表示不知道。

    “他說自己只能在京市留一個月，所以給自己一個月時間打動我。如果我一個月后愿意賣給他，他會很感激我。如果依舊沒能打動我，他至少付出過努力，心里不會留下遺憾?！辩娎习逯两襁€記得那一天的情景。

    京市的冬天很冷，他穿著一件毛線衣在刨木頭，滿頭熱汗，臉上的笑容很真誠。

    他說：不是什么事情都會一帆風順，人生的經(jīng)歷不止是成功，更多的可能是失敗，但是不能留下遺憾。

    鐘老板很好奇：“你沒有遺憾嗎？”

    “有，我沒有念過大學?！苯ㄜ娦α艘幌拢砩嫌泄蓜艃侯^：“我不會一直記著這件事，會從別的地方去填補這個遺憾，現(xiàn)在正在努力。”

    鐘老板被他給觸動，仿佛看見年輕時無知無畏的自己，同意將那件仕女圖旗袍賣給他。

    “他的赤子之心打動我?！辩娎习甯袊@道：“他這種純粹的人，太難得了?！?/br>
    甄秀珠不禁聯(lián)想到江蜜的那通電話，她說江建軍以前從來沒覺得念書少有什么問題。

    因為他的高中學歷在鄉(xiāng)下來說算是高教育，可卻突然在意自己的學歷。

    在京市學習制作罐頭的時候，念大學便成了他的遺憾，他那時說為填補這個遺憾在努力。

    她的鼻子驀然發(fā)酸，腦海里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謝謝你。”甄秀珠鼻子堵塞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了。”

    鐘老板可以理解江建軍的內(nèi)心感受，眼前的女同志容貌是一等一的。從通身的氣質(zhì)來看，家世不凡，兩個人是云泥之別。

    當喜歡的人太優(yōu)秀，便會變得卑微。

    “我認為他說得很對，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盡力了就好，不能留遺憾?！辩娎习鍙漠嫺桌锍槌霎嬢S遞給甄秀珠：“這是我給他的禮物，你代我轉(zhuǎn)交給他?！?/br>
    甄秀珠呆怔地接過畫軸，滿腦子都是“不能留下遺憾”，離開了藏品館，去郵電局給江建軍的工廠打電話，對方說江建軍昨天便來了京市。

    她掛斷電話，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頭，眼底閃過茫然，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他。

    汪源為她做一分，要夸大十分來說。

    只有江建軍太傻，做十分，只說一分，有些事甚至只是默默地做，從來都不會說。

    甄秀珠給江蜜打電話，試探了一下口風，確定江建軍沒有去江蜜那兒。

    她哪里都不敢亂跑，直接回了甄家，害怕江建軍打電話過去，她不在家被父親接到了，不知道會說出什么傷人自尊的話。

    回到甄家，甄秀珠問劉媽：“家里有找我的電話嗎？”

    劉媽看到甄秀珠很吃驚，聽著她急促地問話，下意識回道：“沒有，大小姐，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甄秀珠看著劉媽擔憂的神情，稍微冷靜下來：“沒事，我沒事?！?/br>
    劉媽最了解甄秀珠，這哪像是沒事的樣子？事情大了去了！

    她知道即使問了甄秀珠也不會說，“我去給您倒一杯熱水?！?/br>
    甄秀珠點了點頭，坐在了挨著電話的那一段沙發(fā)。

    劉媽給甄秀珠倒來一杯熱水。

    甄秀珠接過：“謝謝?！?/br>
    她放在茶幾上。

    劉媽拎著包去買菜，甄秀珠來的突然，家里買的菜，不是她喜歡的口味。

    離開之前，劉媽回頭看向甄秀珠，只見她盯著電話出神。劉媽不由得嘆息一聲，心事重重地離開。

    外面的天黑下來，電話始終沒有響起來，甄秀珠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坐姿，仿若一座雕塑。

    甄鴻銘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在門口停下腳步。

    劉媽站在他身邊說：“大小姐回來問我，家里有沒有找她的電話。我說沒有，她就坐在電話旁邊，一直這么坐著，動都沒有動過。我心里發(fā)慌，真擔心出啥事兒了?！?/br>
    甄鴻銘心里有數(shù)，恐怕和江建軍脫不開關(guān)系。

    他擺一擺手，示意劉媽回避。

    甄鴻銘放緩腳步，來到甄秀珠身邊，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沙發(fā)扶手上。

    “回來了?！闭瑛欍懽陔娫挼牧硪贿?。

    甄秀珠眼睛動了動，看著面前的甄鴻銘，淚意直逼眼眶：“我做錯了一件事，可能要錯過一個對我很好很好的男人。他沒有我所認識的男人那么優(yōu)秀，家世也是最不好的那一個。

    可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會用他的方式對我好，努力去追上我的腳步。

    他什么都不說，這樣其實很吃虧，因為很容易不被人發(fā)現(xiàn)他的好，辜負他的心意。以后我在家世、才情挑一個跟我相當?shù)娜?，沒有人會像他一樣對我好。”

    甄鴻銘心里不是滋味：“貧賤夫妻百事哀。我了解你，你和你母親一樣，是一個在意精神層面的理想主義者。你是在最艱難的時候遇見他，對他有了感情，等以后感情消退了，你們沒有共同語言，你有想過將來的生活嗎？”

    “我更想要一個把我放在心里，細微備至照顧我的人?！笔直巢寥サ粝聛淼难蹨I，甄秀珠喉口哽咽道：“他說了很多很多我們倆不般配的話，我那時心里想的不是他哪點配不上我，我順著他的假設去想的是自己做不了一個好妻子，無法陪他渡過難關(guān)，是我配不上他那樣好的人?！?/br>
    “奶奶說爺爺離開她去抗戰(zhàn)，她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不管日子多艱苦都咬牙熬過來了。我想了很多，我的情況比奶奶好很多。

    他只有一個小孩，就算工廠開不下去，負債累累，我還有做衣服的手藝，旗袍店開不下去，我可以坐在街邊給別人做衣服。他不是好吃懶做的人，吃苦肯干，我們總有一天會熬出頭?！?/br>
    更何況這一切都是假設，他們不一定就會經(jīng)歷那種生活，可即便過上那種生活，她愿意吃苦。

    “我不想留下遺憾，以前的人生一團亂，以后的日子就算再糟糕，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沒什么可失去的?！?/br>
    甄鴻銘內(nèi)心受到很大的震動，即便是當初的汪源，甄秀珠都不曾說過這種話。

    他五味雜陳：“他就這么好？”

    “我喜歡他這種實在的好?！?/br>
    甄秀珠覺得這一切冥冥之中，早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

    如果從一開始遇見的是江建軍，恐怕不會被他這些好給打動，兩個人根本就沒有可能。

    甄鴻銘沒有表態(tài)，離開之前，告訴甄秀珠一件事：“我給他打過一通電話。”

    甄秀珠陡然看向甄鴻銘，只看見他的背影。

    她突然意識到，江建軍提出辦離婚手續(xù)，絕對是因為這一通電話。

    也對，不然他從哪里知道馬家孫子結(jié)婚的事情？

    電話鈴聲響起。

    甄秀珠快速接通電話：“哪位？”

    心臟砰砰跳得飛快。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一道干啞的嗓音響起：“甄小姐，是我，江建軍?！?/br>
    甄秀珠捏緊了電話，手指泛白，被他的疏離給刺到淚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