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爺子心底有一些抗拒，直覺手絹里的東西是他無法承受的東西，可手卻快過大腦，接過了手絹。

    他看著手絹起了毛邊，似乎經(jīng)常被人拿在手里翻看。他沉默片刻，伸手拆開布包，顯露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一個小女孩洋溢著天真爛漫的笑容，模樣似乎與他很相像。

    楊老爺子看著斑駁暗黃的黑白照片，托著照片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怔怔地抬頭看向肖老太太，似乎想從她這里得到答案。

    肖老太太微笑道：“老楊，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平常叫她大丫，沒給起名字，當(dāng)時想著等你回來再給她起名字?！?/br>
    楊老爺子看著她微笑地說著，眼睛慢慢地紅了，含著晶瑩的淚水。他沒有以前的記憶，理應(yīng)沒有多大的感觸，無法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可他卻覺得心臟像是中了一槍，子彈巨大的威力將他的心臟給震碎了。

    第288章 恢復(fù)記憶

    楊老爺子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挨過無數(shù)刀槍，從未擊倒過他，也沒有擊垮他的信念。

    而此時此刻，肖老太太的話仿佛一把槍，對準(zhǔn)他的心口開了一槍，足以令他致命。

    他那顆衰老的心臟，此刻血rou模糊，強(qiáng)忍著那股翻涌而上的悲慟，輕聲問道：“她在哪里？”

    從肖老太太的神情，已經(jīng)確定了孩子恐怕遭遇不幸。

    可他心底期盼著，盼望著，還有別的奇跡。

    這個孩子尚且活著，只是因為別的問題，無法來團(tuán)圓。

    楊老爺子抓住這一線希望。

    肖老太太看著他眼底的期盼，別開臉：“我把她葬在咱倆相識的地方?！?/br>
    楊老爺子所有的希望被掐斷，鮮血淋漓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給生生撕裂掏出來，他挺起的脊背彎成一張弓，淚水毫無預(yù)兆的從蒼老渾濁的眼底流淌出來。

    他的手緊緊握住照片，這是他的女兒，他曾經(jīng)也有過一個孩子。

    可他沒能來得及知道她的存在，她便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離開他。

    “老楊，我沒有保護(hù)好她……”肖老太太沒有隱瞞，將當(dāng)初如何痛失女兒的事情，全數(shù)告訴了他。

    她看著他像是沒法承受，伶仃瘦骨在顫抖著，極為在意孩子，她心里生出一股強(qiáng)烈的愧疚、悔恨與不忍。

    這一刻，她后悔了。

    再強(qiáng)硬的一個人，內(nèi)心那一片柔軟，留給了最親近的人。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打擊，他的確無法承受。

    “老楊……”肖老太太一開口，便見楊老爺子從椅子上滑倒在地上，她驚恐地叫道：“老楊！”

    下一刻，一道矯健的身影快步掠來，抱著楊老爺子進(jìn)屋。

    肖老太太腳步蹣跚著跟進(jìn)去，心里被恐懼充斥，害怕老頭子扛不下去。

    好在肖老太太有所準(zhǔn)備，今天特地留下了私人醫(yī)生，對楊老爺子進(jìn)行了急救。

    楊老爺子躺在床邊，一雙渾濁的眼睛透著滄桑，毫無焦距地望著帳頂，手里仍是緊緊拿著那張照片。即便剛才昏厥過去，他依舊沒有松手。

    很奇妙。

    即便他忘卻所有，一面都未曾見過，驚聞孩子遭遇噩耗，他依舊能夠嘗到那種錐心徹骨的痛苦。

    這是血脈相連的力量。

    “對不起，我沒有護(hù)好孩子?！?/br>
    肖老太太站在床邊，看他神志模糊的模樣，心中大慟，不住的道歉。

    “我為了大家，舍棄了小家，留你一個人懷胎十月，生下我的孩子，艱辛的撫養(yǎng)她，我連一天都沒有陪伴過她，沒有抱她，也沒看過她一眼?！?/br>
    楊老爺子喃喃道：“誰也不知道會有意外出現(xiàn)，我相信她遭逢噩耗，你更難原諒自己，我……我又有何資格怪你？”

    肖老太太趴伏在床上嚎啕大哭。

    楊老爺子微微側(cè)頭，看著肖老太太頭發(fā)霜白，抬手拍一拍她的后背。

    “孩子不會怪你，她會為有一個舍己為人的母親感到驕傲。我相信她長大了，同樣會是一個熱血心腸、心懷大愛的人?！?/br>
    楊老爺子開解道：“你已經(jīng)用自己的一生在向女兒贖罪，她地下有知，又何嘗不是一種背負(fù)？她對你的愛，就如你對她的愛，半分沒有少，會希望你摘下套在身上的枷鎖?！?/br>
    肖老太太如何去與自己和解？

    身邊的人越是寬容，她便更無法放過自己。

    “其他的地方更需要她，命運(yùn)才將她從你我身邊帶走。”楊老爺子整個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說話的氣息也不太穩(wěn)定：“她現(xiàn)在在別的地方，過著很幸福的生活?！?/br>
    楊老爺子看著站在門口的江蜜，嘴角緩緩地上揚(yáng)：“蜜蜜就是我們的孩子，送到我們身邊來的?！?/br>
    肖老太太淚眼模糊地看著江蜜那雙桃花眼，不住地摸著眼淚，啞聲道：“蜜蜜是丫頭送來的，我才找到了你?！?/br>
    冥冥之中命運(yùn)自有安排。

    “爺爺、奶奶?！苯圩呱锨埃f出兩塊手帕：“心里堆積的情緒宣泄出來，會變得輕松許多?！?/br>
    她知道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造成無可挽救的悲劇，一輩子都無法放下心結(jié)。

    楊老爺子接過手絹，發(fā)現(xiàn)江蜜是真的有幾分像他的女兒，這真的是一種緣分。

    “你懷了孩子，別站著，快些去外屋坐著?！睏罾蠣斪訐沃眢w坐起來，看著手里的照片，蒼老的面容上仍舊縈繞著悲傷，穿上鞋子下床，脊背骨比之前更彎曲。

    他拄著拐杖到里墻的位置，打算去取墻壁上的相框架。

    蕭厲先他一步將木質(zhì)相框架取下來。

    相框里放滿了照片，全都是他抗戰(zhàn)時的合影。

    楊老爺子珍重地將照片放在最中間的位置。

    他看著相框里的小女孩，眼底有淚光閃動。

    抬了抬手臂，他示意蕭厲掛上去。

    蕭厲將相框掛上去。

    楊老爺子站著看了很久很久，像是將女兒的模子刻在心上，方才收回視線，拄著拐杖的手哆哆嗦嗦的，幾度握不住拐杖。

    蕭厲去攙扶。

    楊老爺子避開，忽然說：“慧蘭啊，我今天想吃榆錢餅?！?/br>
    肖老太太拿著手帕抹一下眼睛：“我去做?！?/br>
    楊老爺子拄著拐杖走到門邊的時候，回頭叮囑道：“榆錢餅不要放鹽。”

    肖老太太怔愣住了，老頭子以前在清水村的時候吃榆錢餅，不喜歡往里頭放鹽，他說這樣更清香，還保留了榆錢自身的甜味。

    這次相聚之后，她做過一次榆錢餅，往里頭放鹽了。

    老頭子吃的時候，也沒有說什么。

    那時她忍不住問口味咋樣。

    他說：“比我以前吃的榆錢餅口味好?！?/br>
    而現(xiàn)在卻突然提出不要放鹽。

    “為什么？”肖老太太問道：“不放鹽，不會沒味道嗎？”

    “你可以做一點醬?！睏罾蠣斪硬患偎妓鞯溃骸澳阋郧白龅哪欠N黃豆醬，特別香。”

    肖老太太抑制住激動：“你……你說什么？”

    “黃豆醬佐著榆錢餅……”楊老爺子起初沒意識到，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他也愣住了，意識到他那句話有問題。

    他怔怔地看著肖老太太，腦海里閃過一幀幀的畫面，串聯(lián)起來仿佛一部褪色的舊電影。

    第289章 遷戶口

    肖老太太激動地說道：“你……你記起來了？”

    楊老爺子看著肖老太太淚光閃動的模樣，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記起來了?！?/br>
    那塊缺失的記憶被填滿，整個人生都圓滿了。

    “慧蘭，你辛苦了。”楊老爺子步履蹣跚地走到肖老太太身邊，紅了眼眶：“謝謝你?！?/br>
    謝謝你，為我生育一個女兒。

    謝謝你，留在原地等待我。

    楊老爺子的目光望向墻壁上的木質(zhì)相框，一張四四方方的黑白照片，擺放在正中間的位置，而背后是他穿著軍裝，掛滿勛章的照片。

    “謝謝你?！?/br>
    楊老爺子重復(fù)了一遍。

    縱使孩子的離世，成為心里無法抹平的遺憾，可他們夫妻能夠團(tuán)圓，又是不幸中的幸事。

    他功成名就，生活上一切都有人照應(yīng)，很富足。

    而她孤苦無依，獨自在鄉(xiāng)下生活，需要人接濟(jì)。

    如果沒有江蜜，她將會在愧疚和遺憾中度過余生。

    肖老太太強(qiáng)忍著淚意，唇角顫動，想要說話，卻喉口被堵住，只能不住地點頭，發(fā)出幾個單調(diào)的音節(jié)。

    “好、好、好！”

    記起來就好。

    肖老太太已經(jīng)放棄他能夠記起過往的事情，可沒有想到他居然記起來了。

    楊老爺子張開雙臂，給肖老太太一個擁抱。

    這一個擁抱，肖老太太等了五十年。

    江蜜站在一旁看著兩個遲暮老人，內(nèi)心盈滿了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