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示意另個侍從也停下手中施杖的動作，她聽他們的聲音，覺得這兩個太監(jiān)的年歲不大，就算是身強體壯的成年男子，這二百杖打下去，也能要了他們的命。

    可在宮里，沒人敢去冒犯霍平梟。

    阮安凜面又問那侍從：“到底是怎么回事，還不快同本宮說實話？”

    侍從即刻回道：“回娘娘，是這兩個小太監(jiān)嘴欠，在灑掃時，稱了娘娘一句……盲后。”

    “……陛下最是寵愛娘娘，聽到這種字眼后，自是龍顏大怒，這才嚴懲了他們?！?/br>
    阮安的神情微變，很快恢復(fù)如常，又問：“那他們現(xiàn)在挨了多少下板子了？”

    侍從回道：“已經(jīng)挨了六十多下了?！?/br>
    若按阮安之前的性子，定會即刻心軟，不會再讓那些侍從對這兩個太監(jiān)責(zé)打。

    可她如今的身份到底不同，是一國之后，這兩個小太監(jiān)或許是說者無意，但她在宮里行事的手段卻不能過軟，要恩威并施，絕不能失了皇后的威嚴和體面

    思及此，阮安道：“這六十幾個板子挨下去，他們一個月都起不來床，況且本宮和皇上新婚燕爾，不愿宮里見血。既如此，再罰他們幾個月的俸祿，對他們的懲罰也算夠了。這件事本宮回去后會同陛下稟明，你們將這兩個太監(jiān)抬下去吧?！?/br>
    兩個太監(jiān)紛紛對她表示著感激之情，顫聲道：“多謝皇后娘娘，奴才多謝皇后娘娘不殺之恩……”

    執(zhí)行杖刑的侍從將手中沾血的長杖放下，不禁暗覺，幸虧陛下的身側(cè)有皇后這樣的妻子在，不然他得做出多少暴戾之舉來。

    ******

    因著身上多少沾了些血腥氣，阮安回到和鸞宮后，便命宮婢們備好湯泉，準備在里面浸一浸身體，驅(qū)散驅(qū)散這一整日的疲憊。

    雖然湯泉宮中燈火通明，但阮安還是看不大清周圍的景象。

    白薇和另幾個鳳儀女官都站在湯池一旁，隨時等著她使喚，也一直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因視力不佳，在水池滑倒。

    鎏金的張口龍頭里，有潺潺的活水流出，帶著溫度適宜的暖意，緩緩澆注在阮安白皙纖瘦的背脊上。

    她雖闔著雙眼，卻依舊覺出，有道高大的身影，正逐漸將她籠罩，手旁的清水也起了漣漪。

    阮安睜開眼，勉強看清了霍平梟硬朗的面部輪廓。

    二人浸在水中，他用強壯的手臂撐著池壁，剛要傾身去吻她，阮安卻突然輕喚：“仲洵?！?/br>
    霍平梟還是在她唇角淺淺地印了一吻，嗓音沙啞地問：“怎么了？”

    熱霧氤氳，阮安的眼眶漸變得濕潤，她肌膚生的白，眼圈這一紅，就像只可憐的兔子。

    霍平梟將她細微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剛要將人擁進懷里，好好地哄上一番。

    卻聽阮安哽聲又說：“仲洵，有一件事，我瞞了你很久?！?/br>
    霍平梟想抱她的動作略微一頓，神情亦是輕怔。

    “我今日，一定要跟你說出來?！?/br>
    阮安想在還能看清他面龐時，將心中所有的愛意盡數(shù)傾訴，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氣，自顧自地同他說：

    “我其實在很早之前，就默默地傾慕你了?！?/br>
    “在嶺南時，我就喜歡你，我很喜歡你……”

    “我喜歡你在戰(zhàn)場上的英勇無畏，為了一個尋常的百姓，都能舍身去救?！?/br>
    “我喜歡你在得勝后，不像尋常武將那樣，從不傷害無辜，搶掠百姓的財物，還會幫著那里的官員，平息疫亂，有勇有謀，從不好大喜功?！?/br>
    “我喜歡你替我出頭，幫我教訓(xùn)欺侮我的壞人。”

    “我喜歡你乘著金烏，利落挽韁時，那桀驁恣意的模樣，也喜歡你偶爾的孩子氣?！?/br>
    “但是那時的我性情卑怯，我不敢將這些話同你說出來，怕你……”

    話還未說完整，霍平梟已然傾身堵住了她的唇，他隱忍地闔上雙眼，吻她的態(tài)勢看似兇狠，將她的柔唇掀卷半含，實則珍重又克制。

    前世的他，雖然在虛空那兒知道了阮安對他戀慕許久的過往。

    可從她口中親自聽聞后，心中又是另一種震撼。

    他親了她許久，將她眼角的淚水都吃進腹中，方才將她松開，嗓音沙啞又鄭重地說：“阿姁，你前世去了后，我也沒活多久?！?/br>
    前世？

    阮安心跳一頓，一瞬間，竟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霍平梟竟然說了，前世。

    那他豈不是……

    阮安一時沒搞清狀況。

    霍平梟已將薄唇貼近她耳側(cè)，嗓音低沉又說：“我前世沒活多久，沒跟別的女人成過婚，只當(dāng)了一年多的皇帝，后宮中，也沒有任何妃嬪?！?/br>
    阮安難以置信，眉眼微微一動。

    “但最可惜的，就是錯過了你?！?/br>
    第105章 正文完結(jié)（下）

    霍平梟在靖國境內(nèi)遍尋醫(yī)者的檄文昭告天下后, 已過去了數(shù)十日。

    縱然帝王許下重諾，要許能將皇后眼疾治好的醫(yī)者黃金萬兩，并給他賜邑封爵, 但還是沒有醫(yī)者敢接下這道檄文。

    畢竟阮安這眼疾, 連皇宮里的太醫(yī)都治不好，民間的那些世醫(yī)鈴醫(yī)又如何能治？

    如此豐厚的賞賜擺在面前，民間的這些醫(yī)者們也并非沒動過心，他們都打聽過, 知道阮安這眼疾, 只有換眼才能得到治愈。

    近來晨起, 阮安睜開雙眼，目及所見之處也由原來的大片模糊, 變成了大片的黑暗。

    她變得跟前世一樣, 徹底看不見了。

    阮安深知，她這眼病不僅會變盲, 若是將來生潰，還會毀掉容貌, 威脅到性命。

    杜院判對她叮囑，一定要避免雙眼被強熾的日光直射, 且盡量不要流淚, 每日要按時飲下湯藥, 及時做針灸，也要經(jīng)常在眼睛上敷些能夠散血驅(qū)風(fēng)的外用藥。

    看不見的生活于阮安而言，并不算陌生。

    且她前世眼瞎后, 還得在掖庭做粗活, 不停地為宮里的主子漿洗衣物, 還要被管事的婆子責(zé)打。

    許是因為生活條件簡陋, 她在前世也比這一世要瞎得早。

    而如今，她貴為一國之后，待在和鸞宮時，也隨時都有忠心的女官侍侯著。

    霍平梟待她也極為體貼入微，捧手心怕碎了，含唇里怕化了，是以阮安的生活雖有不便的地方，心境倒很平和。

    再就是，霍羲雖在東宮，卻能時常來到她身側(cè)。

    她也彌補了前世的遺憾，在還能看清霍平梟的面龐時，同他說出了她最想同他說出口的話。

    趁著今日閑暇，阮安準備將在邏地那幾年記載的醫(yī)方實錄同從前的《劍南鈴醫(yī)錄》按照別類，整理到一處。

    可因著看不見，她無法提筆蘸墨，寫出工整的字跡來。

    回到西京后，阮安一直忙于適應(yīng)宮里的新生活，和皇后的身份，那幾卷醫(yī)稿倒是一直放在霍平梟的御案上，沒拿到和鸞宮里。

    殿央的博山爐中焚著松沉?xí)邕h的檀香。

    阮安靜默地坐在紫檀書案前，又在對個兒備好了兩張小案，從太醫(yī)院召了兩名資質(zhì)較深的宮女過來，讓她們幫她一并整理鈴醫(yī)錄。

    澤蘭恰時從大同殿歸來，恭聲道：“娘娘，奴婢將醫(yī)稿從陛下那兒拿過來了?！?/br>
    阮安頷了頷首，命道：“把這幾卷冊子，給那兩個醫(yī)女分發(fā)下去吧，先讓她們看一看?！?/br>
    澤蘭瞥眼，看了看站于她身側(cè)，高大偉岸的帝王。

    霍平梟睨眼，示意澤蘭噤聲，他則不發(fā)一言地走到阮安的身側(cè)，在她身旁的圈椅坐定。

    阮安如今看不見，聽覺倒是敏銳的很。

    青玉珠旒在泠泠相撞，她微微向上抿起唇角，耐著笑意詢問：“陛下怎么過來了？”

    霍平梟用修長的手持起澤蘭剛放在案上的一卷醫(yī)稿，懶然開口，問道：“皇后既是要整理醫(yī)稿，怎么不來尋朕？”

    阮安故作一本正經(jīng)，回道：“陛下日理萬機，朝務(wù)繁忙，且您又不懂醫(yī)理，臣妾哪兒敢叨擾陛下？”

    縱是她看不見，也能明顯覺出，霍平梟在聽她這般文縐縐地說話時，明顯要笑出來。

    眼下二人既是夫妻，又是帝后。

    當(dāng)著宮人的面，難免會說出些咬文嚼字的話來。

    霍平梟淡淡哂笑著，阮安覺出他正湊近她面龐，對著她左耳，小聲說：“就你寫的那些稿子，老子都能背下來了，你尋這幾個醫(yī)女來幫你，倒不如來求我?！?/br>
    他的嗓音格外磁沉，又震耳，弄的阮安那處癢癢的，她的視力變?nèi)?，其余的感官卻變得愈發(fā)靈敏。

    剛想伸出纖手，阻止他溫?zé)岬臍庀⑼镢@。

    霍平梟卻將她手腕輕握，低聲又在她耳側(cè)諧謔：“再說，就你從前寫的那些字，也就老子才能認出來?！?/br>
    一聽他諷她寫的那些歪扭的字跡，阮安不免有些惱了，她氣鼓鼓地說：“你就欺負我看不見。”

    這話說完，霍平梟沒再刻意用言語調(diào)侃小妻子。

    男人無奈低嘆，在她耳旁又哄：“我怎么舍得欺負你？”

    “疼都不夠疼?！?/br>
    他的聲音仍在耳側(cè)震，阮安長長的眼睫顫了顫。

    因為看不見，再聽霍平梟同她說這些甜言蜜語時，阮安的心跳也要比以往更悸動。

    這時，霍平梟微微瞥眼，示意王福海過來磨墨。

    王福海即刻恭聲應(yīng)是。

    適才陛下和皇后在嬉笑著說話時，殿中所有伺候的人雖然都在垂著頭首，不敢直視圣顏和鳳容。

    卻都覺得，雖是在天家，但陛下和皇后這兩個人的相處方式，便同民間的恩愛夫妻沒兩樣。

    ******

    次日，霍平梟神情陰沉，緘默地在大同殿批折子。

    立侍在一側(cè)的王福海能夠看出，霍平梟近來一直處于焦慮和煩悶中，可皇后的眼疾未愈，他從不會在皇后的面前顯露。

    他的情緒，時時刻刻都在為皇后的眼疾牽動，在處理政務(wù)時，難以心無旁騖。

    圣上雖是雄才大略，殺伐果決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