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怨憎會
恨真還是臨陣脫逃了。 她沒有那個膽量。 說到底,對于降妖除魔她并不是不感興趣,而是因為害怕。 她太害怕。 不,她應(yīng)該是喝多了,或者只是劍撞到了什么地方。 她倉皇回到廊房,梅娘正要關(guān)門,見她一副見了鬼的模樣,還沒等問,她便匆匆道:“王大娘讓你趕緊去隔壁……”說罷,逃也似的走了。 梅娘不解地望著恨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一徑步履輕盈來到隔壁酒鋪,卻在看見地上血漬的時候,猛地頓住了腳步。 一股不安涌上心頭,梅娘當(dāng)即提裙跑上樓去。 生意場上最離不開酒色。 夜里,江南布政使、按察使、巡撫以及知府為為新任總管太監(jiān)接風(fēng)洗塵,包下了江寧最大的酒樓,一同應(yīng)宴的還有秦雍這個官商。 笙歌醉夢的一夜,無不是好酒好菜款待,還有一眾歌姬舞姬賣弄顏色。 風(fēng)生作為其中唯一的女性,同時也是唯一一個不及叁十歲的年輕人,為了不被低看,只能強撐著身體給自己灌酒。 只是無奈,她本就重傷未愈,喝到最后,連壓制秦雍身體反應(yīng)的余力也沒有,一股濃血就徑直從胸腔中涌了上來,眼前隨之晃出斑駁的重影,在光怪陸離的酒色之間,刺得人眼珠子生疼。 陳啟禮見風(fēng)生臉色不對,便問:“秦當(dāng)家不勝酒力?” 按察使目下無塵地垂眸,“世上能有幾個女人勝酒力的,秦當(dāng)家即便穿著男裝,到底不是真的男人。” 風(fēng)生強將喉中腥膩的鮮血咽回腹中,一面平復(fù)呼吸,故作鎮(zhèn)定地手捻帕子輕輕揩拭嘴角,“大人說的是,小的空有一副男人的皮囊,再真也是假的,不過都是為了生計罷了?!?/br> 風(fēng)生這番話戳中了身為太監(jiān)的陳啟禮的軟肋,“秦當(dāng)家年紀(jì)輕輕就執(zhí)掌如此龐大的生意,豈止是生計而已?!彼掳褪疽馀赃叺男√O(jiān)倒茶,“若能當(dāng)?shù)闷?,也算得是巾幗英雄了?!?/br> “陳公公言重。”風(fēng)生這將一杯苦茶喝下,腹下才算好受了些。 散宴之時已近叁更,風(fēng)生陪他們周旋了一晚上,待走出酒樓,便當(dāng)即尋了暗處直接搖身來到酒鋪。 她搖搖晃晃走進門內(nèi),只覺步沉如鐵,胸悶如割,頭腦昏脹,還未開口說話,一口濃血便反了上來,直接教她吐在酒鋪的柜臺前。 “作孽??!”王大娘嚇得登時大叫起來,抬著袖子,沿著血跡又看見她脖子上的紅疹,一時不知從何擦起,“官人您、這又是怎么了!” “趕緊…把我扶上樓……去弄點水果來……” “是、是……” 一一吩咐罷,正當(dāng)風(fēng)生準(zhǔn)備徹夜靜修養(yǎng)傷,外面?zhèn)鱽砹艘坏兰贝俚哪_步聲。 隨之靠近的是一道熟悉的殺氣。 一道非常非常熟悉的…… 殺氣…… 梅雨天氣,一聲呼嘯的劍鳴,銀劍切斷雨線,縱然向前刺出,徑直將她母親的左胸貫穿。 「風(fēng)…風(fēng)生……快……」她的母親瞪大了眼珠子看著她,話音漸漸隨著上涌的血液,盡數(shù)被堵塞在咽喉里。 「娘……?」 「娘!」 「混賬!我要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 耳畔轟鳴,心跳如鼓,隨著門外殺氣的消失,風(fēng)生猛地倒過起來,一雙怒目直瞪瞪地望著門的方向,氣喘如牛,冷汗涔涔溢出額角。 她忿忿將袖子擦了一口嘴角的血液,整個人癱坐在榻上,好似失魂落魄,又好似如獲大赦。 她得毀掉那把刀。 總有一天,她會毀掉那把刀的。 初夏的夜風(fēng)殘存著涼意。 風(fēng)生緩緩?fù)录{呼吸。今夜沒有星也沒有月,大抵明日又是個陰雨天。 片刻,流風(fēng)又將一陣倉皇腳步帶來門外。 她疲倦而頹唐地看向聲源,下一刻,只見梅娘推門而入。 女人站在門口,臉上微紅,在看見她的一刻,一種驚懼瞬間將她臉上的焦急覆蓋。 她大抵也知道自己此刻是多么狼狽的樣子,只是沒想到那個女人呆呆地看了她片刻,眼眶就不知所措地紅了。 女人渾身發(fā)顫地靠近她,在將要來到床邊的時候,左腳絆右腳,撲倒在了地上。 她的身上還殘留著那把劍的劍氣。 她狼狽地爬起來,上上下下地看她,“這……這是怎么回事?”雙手小心翼翼伸過去撫摸她的肩膀、手臂,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你又怎么了?哪里受傷了?” 她對上風(fēng)生的視線,風(fēng)生則始終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雙眸猩紅繚繞著霧氣,“這個時間,你跟那個道士在一起?”她的眼中滿是與她身體上的脆弱相悖的悲憤。 “現(xiàn)在是說這個的時候么?”梅娘不知她的悲傷從何而來,一時只覺實在氣極,“為什么你、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 “我現(xiàn)在看上去快死了?”風(fēng)生不屑嗤笑,“放心,就算那個該死的道士死了,我都不會死。” 說話間,口腔中的血液沿著齒縫、嘴角流下來,尤其顯得駭人可怖。 “你、”梅娘看著她的血,感覺一陣沁涼竄上了尾椎骨,教她惱也不是,氣也不是,還沒等伸手將她的血擦去,眼淚就滑了下來,“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她胡亂用袖子擦了擦將要滴落下巴的血珠,用力一吸鼻子,想要把眼淚憋回去,五官因此難以控制地皺成一團,“你不要說話了,我去找……我去找大夫……”走出去幾步,忙又折回,“不行,我不能找大夫,你,你是……” 風(fēng)生仍看她,“沒錯,你不能找大夫?!?/br> “那我應(yīng)該……”梅娘對上她錐子似的帶著怨恨的目光,絲毫不為所動,急得快要崩潰,“你說句話啊,你這樣教我怎么辦……” “你可以回去,我沒有讓你來?!?/br> “你、你怎么可以……”梅娘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一面倔強地抹眼淚,卻又委屈得實在憋不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現(xiàn)在、你在流血……你這個樣子……” “我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你,你是想聽這句話么?”風(fēng)生驟然打斷她的話語,字字咬著牙根從咽喉中擠出來,“這一切都是因為遇到你,我這么說的話,你就愿意跟我在一起?” 梅娘啞然失色,驚慌地看著她。 然還沒等她回答,門外王大娘已經(jīng)端著水果進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