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魚死了?！痹谶B蕭死死盯著小魚說不出話的片刻，娜娜終于得到了完整開口的機會?！拔覌尭f等你來了才能把魚修好，他應(yīng)該是等不及，早上自己偷偷跑出來了，估計是想找你修小魚?！?/br>
    “魚缸不知道怎么還打破了。”娜娜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無奈里帶著厭倦，今天還額外多了些疲倦，“人家說看見他感覺不對勁，兩條死魚一直在手里攥著，讓他扔也不扔，只好給拿了個碗……”

    說到一半，她木然的語氣緩緩放慢，遲疑地望著連蕭：“你沒事吧？”

    連蕭從小到大，一直沒覺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優(yōu)點，真要自己夸的話，他印象最深的是小時候老媽給他的評價：皮實。

    不止是能跑能竄，領(lǐng)著二光在街上揍貓打狗的皮實；也不止是挨老媽揍挨多了，杵著墻挨多少鞋底都不喊疼的皮實；他是從里到外的皮實，連性格都皮實。

    在丁宣來到家里之前，連蕭印象里的自己基本就沒哭過。丁宣來了以后，好幾回被他折騰得又氣又心疼，也只是捱不住酸酸鼻腔。

    唯一一回忍不住真正哭出來，是送走丁宣后半夜醒來的那一晚。

    而此刻他被娜娜問完抬起頭，猩紅發(fā)狠的眼圈卻直接將娜娜嚇得沒敢繼續(xù)說話。

    連蕭有無數(shù)個問題想問，他想問娜娜和丁宣姑姑為什么不及時給丁宣買小魚換上；為什么明明家里那么多人，卻能讓丁宣捧著魚缸自己跑出來；為什么就算到了現(xiàn)在，娜娜還能一臉麻木與無所謂，毫無波動地說這些話，像是從路上撿了一個小孩，在說別人家的事。

    但他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剛才著急找人時他身上和心里有多燥熱，現(xiàn)在面對著著急讓他“修”小魚的丁宣，他就有多疼。

    “對不起，”連蕭第一次體會到心疼到不會說話的滋味。

    “對不起?！彼槐楸槊⌒哪?，拂掉落在他頭上的雪花，除了這沙啞的三個字，別的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連蕭！”丁宣根本不明白連蕭在為什么道歉，他繼續(xù)扯著連蕭的手讓他往碗里摸，只想讓他修好自己的小魚。

    雪還在下，娜娜在旁邊看了他們一會兒，沖街角一家面館歪歪頭，說：“進去坐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我沒話跟你說?！边B蕭看都沒看她，他收收情緒，攥著丁宣的手把小魚接過來，小心地放進口袋里，準備給老媽打電話。

    “丁宣餓了，他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娜娜倒是很明白他的軟肋，指了一下丁宣，“他肯定還很冷?！?/br>
    連蕭準備要走的腳步頓一頓，盯了她兩秒，果然帶著丁宣朝面館走過去。

    汽車站附近的餐館總是破舊得大同小異，油膩膩的墻壁與桌凳幾乎要反光，門簾永遠漏風，進出的食客攜風帶雪，紛亂又嘈雜。

    娜娜選了最靠里墻角的位置，她沒問連蕭和丁宣想吃什么，直接點了三碗湯面，然后突然又平靜地開口說：“你把丁宣帶走吧?！?/br>
    連蕭正在給丁宣捂手的動作一頓，直直地盯著她。

    這話不用娜娜說，連蕭就是這么打算的。

    他沒法讓丁宣繼續(xù)在這兒呆下去了，一天也不行，撕破臉皮也好，打官司也好，硬搶也好，他不會再把丁宣留在他姑姑家一天，愛怎么樣怎么樣吧，他只要丁宣，什么都不管了。

    但他的計劃被娜娜用這種口吻說出來，又讓人沒法不警惕。

    “什么意思?！边B蕭問。

    “我不喜歡他，從小就不喜歡。”娜娜一點兒也不避諱在連蕭與丁宣面前說這些，她像是憋了很久，今天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眉眼之間甚至有一絲放松的愉悅，“我媽其實也不怎么喜歡他，你能看出來吧？”

    連蕭厭惡地擰擰眉毛，沒接話。

    “跟你說實話吧，我媽非要把丁宣要回來，就是為了弄那個破機構(gòu)。”娜娜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捧到面前小口啜著，“她前幾年不知道從哪聽人說這個好掙錢，就動心思了。”

    “一開始沒生源，必須得有活廣告，她就把丁宣要回來了，我跟我弟其實都不同意，但是拗不過她。”

    “我們家的情況你知道?！蹦饶扔挠牡卮瓜卵?，“我媽太想多賺點錢了，她也是想讓一家人日子好過點?！?/br>
    “你們家想好過?！边B蕭帶著嘲諷輕輕復(fù)述出這句話，下頜骨都繃得發(fā)緊。

    “但是沒好過到哪去?！蹦饶瓤聪蚨⌒?，“這種班不是說開就能開起來的，學費是貴，但怎么都留不住學生，家家有這樣的小孩都是到處跑?！?/br>
    “我不瞞你，其實我家一直在往里貼錢?！彼f，“我媽老以為撐過去就好了，其實早就撐不住了?！?/br>
    連蕭預(yù)感到了娜娜要說的沒什么好話，但他真的沒想到，會讓人惡心到這個地步。

    “你別這么看我，虧錢歸虧錢，我媽也沒虐待丁宣。”娜娜又說。

    然后對著連蕭的眼神，她神色很復(fù)雜地皺皺眉毛，“是我覺得他呆在我家……太可憐了?！?/br>
    “不像個人，完全就像個動物?！?/br>
    連蕭心口驟地一縮。

    這之后娜娜說的每一句話、復(fù)述出丁宣在他們家里的每一個場景，都如同往他心口鉆進一根竹簽，挑破心室里一根又一根細微的神經(jīng)。

    ——剛被留在丁宣姑姑家那幾天，丁宣根本不吃飯，水也不怎么喝，連覺都不睡，只是叫。

    叫連蕭，與一些無意義的古怪的嘶嚎，要出門，要找連蕭。

    丁宣姑姑只能把他鎖在房間里，等他鬧困了睡一會兒，家里才能安靜下來。

    后來等丁宣逐漸接受了新環(huán)境，或者說，他接受完自己的處境，終于不再叫了，就開始自己鎖自己。

    除了上課與必須出來吃飯洗澡上廁所，他只悶在房間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有時候吃完晚飯，一家人在客廳看電視說話，喊他他也不去，像個游魂，在房間里一天一天的熬。

    “他的魚根本不讓人碰，我也不知道死了，今天早上人沒了我去他屋里聞聞，一股子腥味，估計都不知道死幾天了?！蹦饶日f。

    “也不止是魚，他什么東西都不讓人碰，有一回我媽給他曬被子，把他枕頭換個枕芯，他還把我媽咬了一口?！?/br>
    娜娜口中的每一句話，在連蕭心里都能組成畫面，同時組成一把把冰刀，一刀接一刀地往他肺里捅。

    “你們打過他嗎？”他啞著嗓子問。

    娜娜張張嘴，很快又閉上了，端起茶杯接著喝。

    “不能說打。”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睛，“但是有些時候他鬧起來，不用點力氣真的壓不住?！?/br>
    連蕭扣在桌沿上的手控制不住地一使力，丁宣坐在他旁邊正吃著面，像是嚇一跳又像是茫然，顫顫睫毛咕噥了一句“連蕭”。

    “在呢?！边B蕭逼著自己放松，摸摸丁宣的腦門。

    “他身上有點小傷小疤都是自己磕的。”娜娜也有點兒提防，生怕連蕭跟她動手，又解釋了句。

    “額頭那塊疤也是嗎？”連蕭啞著嗓子問。

    “哪塊啊。”娜娜看向丁宣，“啊”一聲想起來了，“前兩年夏天？對啊，他自己跑出去磕的?！?/br>
    連蕭撫在丁宣頭上的手一頓，他愣了好半天，眼也不眨地盯著娜娜問：“什么時候？”

    “不就你高考那兩天嗎，”娜娜一臉莫名地看著他，“他跑丟過半天，自己不知道怎么跑機構(gòu)里了。我媽拽他都不回家，都到家門口了，又在樓梯上絆了一跤。”

    第125章

    一切都串起來了。

    高考完見到丁宣時，他格外激動的表現(xiàn)；高考那天老媽接到的電話、緊張的神色與遮掩的態(tài)度；他每隔二十天跟丁宣約定見面的日子，畫在日歷上的小星星……在娜娜不以為意的口吻里，變成了丁宣額頭和膝蓋上觸目驚心的傷疤。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因為丁宣什么都不會說。

    他不會說這些年自己就是這樣熬過來的，在一天接一天的等待里熬著，在他不會表達所以無法被理解、甚至還會挨揍的環(huán)境里熬著，在壓根不明白為什么要跟連蕭分開的恐懼感里熬著。

    他不懂分開，他只會等，以他自己的方式，執(zhí)拗地堅持著連蕭答應(yīng)他的“二十天”的約定。

    在漫長的孤獨和不解里，他唯一的寄托可能就是連蕭給他的小魚，偏偏連小魚也死了。

    娜娜的嘴還在張張合合的說話，連蕭怔怔地看著，飄進耳朵里的聲音完全形不成句子，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竭力的呼吸，與疼到十根手指都痙攣的心口。

    現(xiàn)在他甚至厭恨不了丁宣姑姑一家，比起他們，連蕭此刻更恨的是自己。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明明知道丁宣的世界只有他，明明知道丁宣離開自己會變成什么模樣，這幾年為什么就這樣把丁宣放在他姑姑家，丁宣姑姑說一聲“宣宣很好”，他就自我麻痹一樣，認為丁宣真的很好？

    連蕭終于知道“后悔”的滋味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這么的后悔過。

    “……我跟我媽也聊過，她其實很不容易，也很累。但丁宣是我們要回來的，而且畢竟是她親侄子，感情當然有?！蹦饶惹迩迳ぷ?，“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就是太好強了?！?/br>
    “所以呢，”連蕭再開口，沙啞的嗓子把娜娜都聽得一愣，“我是要謝謝她嗎？”

    “所以你要是想，就把丁宣帶回去吧。”她沉默一會兒，拽了節(jié)紙巾擤擤鼻子，“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我媽。不過不管你怎么想，丁宣還是有進步的，我們家沒虧待他?！?/br>
    有句話叫針不扎到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有多疼。

    也許在娜娜甚至他們老丁家所有人眼里，丁宣這個病，這個注定要當一輩子“拖累”的情況，能在他姑姑家能有吃有穿，能賠著錢給他上課，就足以稱得上一句“沒虧待”。

    可在被“不虧待”之前，丁宣明明是被他連蕭捧在手心上，也是被一家人當成寶貝的小孩。

    連蕭沒心情跟娜娜在口舌上爭個高低對錯，他只知道如果時間能回溯，自己說什么也不會放手。

    這份以“不虧待”換來的進步，誰愛要誰要吧。

    看著丁宣吃完最后一口面，擱下筷子，連蕭拿紙想給他擦擦嘴，丁宣自己接過來擦了，然后把紙巾疊成方方正正的小塊兒扔進垃圾桶，沖他說了句：“謝謝?！?/br>
    然后他小心地碰碰連蕭的口袋，還在掛念他的小魚。

    連蕭淺淺抽了口氣，壓著強烈到要炸開胸膛的心疼，掏出一張紙鈔壓在湯碗底下，拉著丁宣站起來。

    “跟你媽說，丁宣我?guī)ё吡耍屗齽e再動歪心思，別來找，別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盯著娜娜，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有多平靜就有多冷漠，“我沒我媽那么高素質(zhì)，見一次，我會揍她一次?！?/br>
    然后在娜娜驚愕又忿忿的目光里，他撩開簾子，帶著丁宣頭也不回地走進風雪里。

    連蕭沒回家，也沒讓丁宣在這所城市多留一秒，他去買了兩張回學校的火車票，在路上就聯(lián)系了陳正，讓他幫忙問問學校附近有沒有能租的房子。

    “怎么了？突然要找房子？”陳正正在吃飯，急匆匆從樓上跑下來的，旁邊還能聽見姚嘉咋咋呼呼的動靜，問“是蕭哥嗎”。

    “回頭再跟你說?！边B蕭攥著丁宣的手，安撫他有些驚慌的情緒，飛快地交代陳正，“轉(zhuǎn)租的也行，干凈點兒，要有廚房衛(wèi)生間，不要合租的?！?/br>
    “行?！标愓犓@語氣也沒多問，利索的答應(yīng)下來，“我馬上吃完飯就去幫你問問?！?/br>
    連蕭向他道了個謝，小靈通又開始提示電量不足，他掛掉電話，又給老媽打了一個。

    老媽已經(jīng)從娜娜那兒知道丁宣找到了，接起電話又激動又著急，連蕭還沒來及說話，她就問了一大堆。

    “給你打電話一直占線，也沒個消息，娜娜說你帶宣宣回家了是嗎？倒是跟我說一聲啊！媽都急死了，跟宣宣姑姑還在這找……”老媽一提到丁宣姑姑，連蕭就打斷了她。

    “媽?！彼傲艘宦暎北贾黝}地通知老媽：“我們沒回家，我?guī)Ф⌒鋈プ《螘r間?！?/br>
    “什么？”老媽都懵了，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她似乎是背開丁宣姑姑往旁邊走了幾步，聲音也立馬小了不少，“你不回家?guī)ツ陌?！?/br>
    “你別問了，我現(xiàn)在不想吵架?！边B蕭現(xiàn)在沒心情跟她解釋，“手機沒電了，媽，等我到了再聯(lián)系你，別擔心?！?/br>
    老媽還要接著問，小靈通“嗡”一聲自動關(guān)機了。

    連蕭把小靈通塞進兜里，手背碰到那條黏膩的小魚，頓了頓又掏了出來，用另一只干凈的手摸摸丁宣的腦袋。

    丁宣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正撲扇著眼皮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