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謀 第5節(jié)
“自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賀蘭粼從她的懷抱里掙扎出來,極輕極淺地旋出一個笑。 他的皮膚本極為白皙,窗外的陽光照在他高峻的鼻梁上,留下明亮的痕。那暖暖的一笑,仿佛把陽光都揉在里面了。 “有你這份心,我一生都隨著你?!?/br> “……你要我死,我都答應?!?/br> 申姜哦地上揚一聲。 這算是許諾么? 她暗暗吸了口氣,之前的一點點擔憂迅速被沖散。 真是個未經世事的單純少年,這么容易就感動了,她還愁何事不成。 …… 五月初十這一日,天色陰沉沉的,白日暗得和黑夜差不多。 云層烏黑,一眼望不到邊,恍若萬仞深壑倒懸在天空之上,預示著一場疾風暴雨的到來。 今日由于天氣太糟的緣故,秀女們不必到外面去做雜役,統(tǒng)統(tǒng)集中呆在長華宮的大殿中,免得嬌花一樣的身軀為風雨所傷。 申姜望著昏陰的天色直發(fā)愁,她惦記著今晚和賀蘭粼的約定,苦苦經營了那么久的計劃,定不能因為一場風雨就功虧一簣。 她蓄意沒和眾秀女一塊在大殿呆著,自請到廚房去幫忙盛飯、送菜。 李溫直正在廚房,一見到申姜的人影,立刻借著小灶將長壽面下鍋,撒上各色調味料,將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遞到申姜手上。 她眨眨眼,“今晚全靠你了。” 申姜心照不宣地嗯了一聲。 申姜問人借了一把傘,將長壽面裝進食盒里,又帶了兩支紅燭。她披上一件寬大的斗篷,將食盒隱藏在斗篷里。 路不病瞧見了,問道,“這是往哪去?” 申姜規(guī)矩地說,“照例去為大人打掃房室?!?/br> 路不病往窗外探了探腦袋。 “馬上要下雨了,還去打掃?要不今日就免了,你留下休息吧。” 申姜不露痕跡地辯駁道,“雖然要落雨了,總歸還未下。大人的房室離此不遠,鼠患一日不除大人便一日難安,我趕緊奔過去就是?!?/br> 路不病皺眉,要說什么,忽然又停了。他摸摸下巴,臉上露出點復雜的神色。 “好吧,既然你有這份心,就趕快過去吧。掃完了趕緊回來。” 申姜過了路不病這道關,握緊斗篷里的食盒,小步快走往宮室趕去。 她的心如頭頂翻滾的烏云一般,忐忑難安。玉蔥似的手指,總是不斷地摸食盒,感受著瓷碗guntang的溫度,心神才能稍稍寧定。 鎮(zhèn)定,鎮(zhèn)定。她告訴自己。 今晚說什么也得拿下賀蘭粼。 申姜繞過曲折的回廊,很快來到了平日打掃的后殿。 所幸,天還未落雨。 申姜正要直奔平日她和賀蘭粼相會的那間房室,忽聽墻角處有細細的說話聲。 “五千兩太多了,我們真的給不起,還望公公通融則個,少要些……” “沈翁,沈夫人,你們以為這是菜市,可以肆意討價還價?實話說了,咱家是擔著天大的險,才私下放你們女兒走的。若是被那群云鷹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告知陛下,咱家就得人頭不保。既然你們如此沒誠意,嘿嘿,這樁事不談也罷?!?/br> “公公別走!” “求華公公莫怒!” “我們給,我們給還不行,只要能把珠娘贖走,叫我們沈氏出多少銀錢都行?!?/br> 年老婦人和她丈夫對望了一眼,從衣袖里掏出一疊紙。 “這是五千兩契據(jù),我們可以帶珠娘走了吧?” 華內侍嘖嘖地點銀。 點罷,心滿意足地陰笑道,“這才對啊,五千兩就買令媛一條命,怎么看都是你們沈氏占便宜?!?/br> “前日萬將軍要贖他家女兒走,可足足花了八千兩?!?/br> 年老夫婦不接口,暗自垂淚,只不斷追問何時能帶走女兒。 華內侍道,“得,今晚便帶走吧。今晚風大雨也大,咱家就和那姓路的說令媛被狂風刮失了。陛下那邊,咱家再挑個寒門女子送過去?!?/br> “多謝公公?!?/br> …… 申姜站在角落里,差點嘔出來。 此刻她方知,為什么惠帝的后宮早已人滿為患,卻還要年年大動干戈地選秀了。 選來的世族秀女是華內侍這些人沽錢的工具,寒門秀女則是其中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申姜緊緊捂著嘴,一股惡寒和油膩升騰而起,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想吐過。 她對陌生男子獻身,大送殷勤了一個月,拼了命地為自己搏一條生路,到頭來還不如那幾張薄薄的銀票子。 大雨將至,黑毛的貓兒走在房檐上,森綠的眼睛瞪向申姜,發(fā)出“喵——”地一聲冗長的叫。 “誰?” 華內侍低喝一聲。 申姜急而遁逃。 這樣要緊的秘事被聽見,華內侍心狠手辣,非得殺她滅口不可。 所幸華內侍身邊沒跟著侍衛(wèi),他身體臃腫肥胖,不如申姜靈活,等追過來時,申姜人影已經不見了。 華內侍低頭一看,只見一個食盒掉在地上,熱湯面摔得滿地都是。 他撿起一枚碎瓷片,三角眼閃爍著陰鷙的光。 哪來的野貓兒,竟敢在此偷聽。 呵。 在這長華宮,他要滅誰的口,還沒人能逃得了。 …… 申姜狂奔回自己的寢房,猶驚魂未定。 與此同時,聽得天邊一聲巨大的雷響,夾著紫色的閃電,好像要把大地劈出一條裂縫。 大雨,傾盆而至。 事實上,剛才的食盒不是她失手打翻的。她得把食盒丟出去,發(fā)出動靜,引開華內侍的注意力,才能有脫身的機會。 窗外大雨已密如連珠,長壽面也砸了,今晚的生辰算是過不了了。 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雨水卷積,聲音大得直怕人。 申姜忽然覺得這一切打算都失去希望,她似被天地孤立了一樣,哪里都找不到出路。回憶剛才自己聽到的,她想哭,可抹抹眼淚,又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總不能為這些骯臟人流淚。 她把眼淚擦干了。 等了很久,足足等到華內侍不可能發(fā)現(xiàn)她,她才從寢房閃出去,撐開雨傘,準備冒雨前去桂花樹旁的那間房室,和賀蘭粼相會。 長壽面雖然打翻了,紅燭雖然沒了,她也得去赴約。 她好不容易才討好了賀蘭粼,不能惹他惱。不然,這最后一線生機也都沒了。 剛一開門,寒風夾著冰涼的雨點,扇在她的臉頰上,渾如刀子一般。 申姜把眼瞼下不知雨水還是淚水的東西擦掉,深吸一口氣,準備踩雨。 兩個在長廊下巡邏的云鷹衛(wèi)卻看見了她。 “那秀女!”他們阻止道,聲音很嚴厲,“下著大雨,你要到哪去?” 申姜懵懂地瞧著那兩人,半晌,她才慢聲回答道,“我,我去找人?!?/br> 一個云鷹衛(wèi)說,“這樣的暴雨,亂跑甚么?除了我倆,所有的秀女和云鷹衛(wèi)都聚在長華宮主殿?!?/br> “所有人都在?” 她怯聲追問了句,“……敢問,賀蘭大人,也在嗎?” 那兩個云鷹衛(wèi)對視了一眼。 “路大人點過名字,沒聽說誰缺值,賀蘭大人當然也在了?!?/br> “這么大的雨天誰還在外面,那才是真的發(fā)瘋?!?/br> 申姜深深地哦了一聲。 是的,是她糊涂了,這么大的雨,誰還會冒雨跑到后殿去。 她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 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尖蔓延,申姜勸自己要高興,總歸自己不必冒雨跑一趟了。剛才若真跑出去了,隔日非得燒高熱不可。 她謝過那兩個云鷹衛(wèi),關閉了門窗,隔絕了風雨,也把自己隔絕在寢房里。 寢房里有一砂壺,還有幾塊沒用完的炭。申姜弄了點溫水,將自己濡濕的發(fā)絲洗了,又用剩下的水沏了杯暖暖的姜汁水。 這雨下得無休無止,直到夜深了都還在下,且一點緩和的意思都沒有。 申姜坐在暖墊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賀蘭粼。 不知賀蘭粼此刻在大殿做什么,今日雨太大,把他們的約定沖泡湯了。他身子纖瘦,更吹不得風寒,原是她日子選得不好。 但沒關系,她還能再約他一次。 眼前驀然浮現(xiàn)華內侍那張陰鷙逼人的臉,申姜打了個寒噤。 華內侍,會不會看清了自己的臉……? 申姜心下怏怏,正要回榻就寢,忽聞木門傳來幾聲如幽魂般、極輕極輕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