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沒死，她現(xiàn)在又過著怎樣的人生？

    ……

    季青雀最開始還會(huì)想，后來連想也不想了，只是靜靜地呆在牌位面前，什么也不想。

    她一次無意中看向銅鏡，銅鏡中的女人有雙黑沉沉的眼睛，黑色眼珠顏色尤其深，深的波瀾不驚，深的不沾煙火，深的心如死灰。

    像鬼魂，又像廟里的菩薩，低眉看人間，悲歡都無心。

    高樓里歲月漫長(zhǎng)，與世隔絕，連消息都傳的慢一些，下人們私底下議論紛紛，說又打仗了，澤林王謀反，引胡人入關(guān)……季青雀漠然地聽了，轉(zhuǎn)身就又進(jìn)了佛堂。

    不久以后，一個(gè)衣衫襤褸的老仆敲響謝家的門扉。

    他撲倒在季青雀面前，哭的不能自己，混濁的淚水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滑落下來，他哽咽著說，老奴無能，老奴無能啊大小姐，就連小少爺也沒有保住……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季青雀猛地站起來，臉上血色褪盡。

    父親季宣在城頭怒斥叛軍被射殺。

    弟弟季淮出城投降被活剮。

    繼母孫氏病死。

    兩個(gè)異母meimei失散于亂世，音信全無。

    ……

    季家滿門忠烈，無一善終。

    高樓上一片死寂，他們本以為少夫人會(huì)失聲痛哭，誰料半晌之后，季青雀緩緩走到痛哭的老仆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說，不必自責(zé)，你做的很好……

    話音未落，一口鮮血噴出，季青雀臉色煞白，雙目緊閉，緩緩倒地。

    謝少夫人季青雀那天起便重病在床，一日艱難過一日，甚至到了起不了床的地步，而戰(zhàn)事也愈演愈烈，天子棄宮南逃，京中人家聞風(fēng)而動(dòng)，謝家也決議南下，唯獨(dú)她病的厲害，不能挪動(dòng)。

    謝家兒郎也死的不剩下幾人了，謝府里一堆女眷望著越來越近的戰(zhàn)火硝煙，聽著叛軍越來越近的戰(zhàn)報(bào)，無可奈何下，只能留下得力人手照顧她，約定一旦她情況好轉(zhuǎn)，便立刻護(hù)送她南下與謝家匯合。

    亂兵在半月后入京。

    那天，滿盛京的兵荒馬亂，原本病的要死的季青雀卻忽然能夠起身了。謝家下人要?dú)⒊鲆粭l血路，帶她逃離淪陷的京城，卻被她輕聲拒絕。

    “你們各自逃命吧?！奔厩嗳刚f。

    諸人鳥作獸散，只有一個(gè)一身布衣的老人仍然立在原地，那雙混濁濕潤(rùn)的眼睛看著季青雀，滿是皺紋的老臉隱隱露出微笑，他說：“大小姐，老奴老了，走不動(dòng)了，就留下來陪您吧?！?/br>
    季青雀蒼白的臉上綻出一個(gè)虛弱的笑容。

    狹窄的通道不住往上延伸，她舉著油燈，素衣赤足，一階一階走上頂樓，火光燒紅半邊天，夜風(fēng)里滿是硝煙和慘叫，烈火與兵馬蹂||躪著曾經(jīng)雍容美麗的盛京，兵荒馬亂，滿目瘡痍，整個(gè)盛京都在燃燒，到處都是慘叫，猶如人間地獄。

    季青雀靜靜俯視著這座痛苦□□的城市，她試圖找到季家的府邸，可是烈火熊熊，哪里找得到。找到了又如何，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她是季家最后一個(gè)人了。

    這些年的恨也好，怨也好，都如煙與火般，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像是渾渾噩噩一場(chǎng)大夢(mèng)忽醒，醒來卻已是曲終人散。

    這世上和她有關(guān)的，在乎她的，她在乎的，都死了，如今，她也要死了。

    支撐著她活過這些年的理由仿佛在這場(chǎng)撲天大火中消失殆盡，季青雀忽然疲憊至極。

    地板guntang，嘎吱作響，大約要塌了吧。

    她將油燈放在案上，緩緩蜷在地板上，閉上眼睛。

    滾滾熱浪舔舐高樓，高樓發(fā)出搖搖欲墜的痛苦聲音，仿佛整個(gè)世界都被投入毀滅的烈火中，無處可逃，無所遁形。

    一聲急迫的高喊驟然劃破夜色，也如一道閃電，驟然劈開季青雀混沌的意識(shí)：

    “少夫人！”

    “少夫人！”

    人聲，兵甲聲，馬匹嘶叫聲，穿過鋪天蓋地的熊熊烈火，四方八面?zhèn)鱽韺⑺?/br>
    季青雀指尖一顫，猛地睜開眼睛。

    是謝家的人！

    謝家的人真的來找她了！來的是謝景！

    滿目鮮紅的婚禮堂上，英俊挺拔的少年目若寒星，冷森森地瞪著她，在之后的十年間，再?zèng)]有任何改變。

    那是她與他見過的唯一一面，她卻始終記得那雙滿含痛恨與悲傷的眼睛。

    像是在說，我大哥都死了，你為什么還活著？

    他恨我。季青雀想，他們都恨我。

    就像我恨他們。

    “少夫人！少夫人！”

    “季青雀！季青雀！”

    高樓在燃燒，雕梁畫棟的木材轟然倒塌，人聲鼎沸。

    多少年沒有人這么喊過她了，連她自己都已經(jīng)忘記了。

    所有人都叫她，季氏，謝夫人，少夫人。

    梁上火焰蔓延，發(fā)出嘎吱斷裂聲，季青雀忽然心里一痛。

    她娘懷她的時(shí)候夢(mèng)見草木蒼翠，青雀入懷，她說，肚子里的一定是個(gè)漂亮活潑上蒼保佑的孩子。

    所以她叫青雀，因?yàn)樗锵Ｍ衲侵粔?mèng)里的青雀一樣，快樂健康。

    可是。

    火焰中高樓戰(zhàn)栗，發(fā)出無力支撐的慘叫，眼淚順著臉頰滑落，轉(zhuǎn)瞬便被熱氣蒸發(fā)。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shí)到，她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那么多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苦澀至極，將她一日一日溺死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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