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你我靜寂相對良久良久。我離去時(shí)，你對我說：“往后還想吃云腿春餅，大可以來找我，妻主給你做?；钪鸵呀?jīng)夠苦了，嘴里必須有滋有味，才不枉活一輩子?！?/br>
    那一籠云腿春餅，我令松煙放在冰鑒中，一日嘗上兩三個(gè)，足足吃了七八日。

    此夜月圓，我握著一柄花梨邊冰絲折扇，一壁搖著折扇，一壁細(xì)賞月色。

    幾個(gè)十一二歲的小廝掃完了院子，都笑嘻嘻地蹲在亭子外，捉七斗草，好生熱鬧。被我看到頑鬧，都嚇得求饒，說再也不敢躲懶了。

    我搖頭道：“院子都掃了，你們沒有活計(jì)，玩一玩也無妨?！?/br>
    小廝們連忙謝恩，又熱火朝天地頑鬧起來。

    貴兒說：“哼！你耍賴！”

    福兒說：“我沒耍賴！”

    貴兒氣哼哼道：“你就是耍賴了！來日啊，祝你嫁個(gè)只知道賭錢的妻主，生不出丫頭，生七八個(gè)小子！”

    我聽小廝們斗嘴，不覺得放肆，倒覺得可愛。隨后心中一沉，忽然想到，他們尚有未來，或許能嫁人生子，過太平日子。我卻不能。

    曾幾何時(shí)，我心底也隱秘地期盼過，嫁給戚大小姐后，不求尊榮富貴，只求生個(gè)姑娘傍身，便是一輩子作側(cè)侍也無妨。

    眼下，不期盼了。

    忽然，你的身影映入我眼簾。你肩頭披著長毛貂皮坎肩，額間墜著綠松石額飾，手握的金錯刀沾了不少血跡。

    我連忙執(zhí)扇起身：“你去做什么了？”

    你偏頭笑笑：“剛跟戚尋嫣干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br>
    我心中難捱，怔忪在原地，不知該怎么勸你。

    “你在心疼?！蹦憧`著鑲嵌鐵護(hù)甲皮手套的手握住我下巴，饒有興趣道，“讓我猜猜，你是在心疼我，還是在心疼她？”

    冷月流銀，星子瀉粲。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疼誰。

    你倒了一盞酒，沒有喝，而是用它洗亮刀鋒。雪亮刀鋒映入你的眼眸，照得你像雪夜里的孤狼。

    你掂了掂手中刀，狠道：“今兒放了女兒的血，明日放她爹的血。落到我戚尋箏手里，誰都跑不了。”刀鋒入鞘，暗沉一聲。

    第14章 戚尋箏

    血腥味聞久了，我便想嘗一嘗香甜的滋味。

    于是我當(dāng)廚起灶，令丫鬟采買了云腿、蜂蜜、乳酪、膏油等物，親自掌廚，蒸了一籠云腿春餅。

    春餅還是從前的滋味，齒頰生香，清甜不膩。我舌尖回味無邊，忽然想起父親。

    父親艱難地養(yǎng)活我，不惜以身子為代價(jià)，只為養(yǎng)大有戚香鯉血統(tǒng)的孩子，我又感激他，又恨他。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從出生到六歲，我在愈州的秦樓楚館長大。愈州以“yin樂”聞名天下，遍地都是銷金窟。在愈州長大的姑娘，五六歲便知道趴在墻上，擠眉弄眼地看里頭的郎君。

    便是風(fēng)塵銷金窟，它也分三曲，有嚴(yán)格的三六九等。一曲多為高樓畫舫，花團(tuán)錦簇，絲竹雅音，里頭養(yǎng)的皆是值得權(quán)貴高媛一擲千金的名伎，彈一支琵琶曲便價(jià)值無數(shù)。二曲又作“行院”，住的全是牙公從四處略來的瘦馬（1），教會其陪客逢迎，令這些瘦馬接客，所接之客多半為富商和尋常人家。

    至于這三曲，最為低等，聚集于愈州城南，是一堆破落院墻。里頭污水橫流，烏糟處處，乃是浮浪紈绔女、破落戶、窮苦老嫗的最愛去的地方。自然，此處侍奉的伎子非丑即殘，多半身有瘡病，是世上最污穢之處。

    父親陸浮白原本是名伎，藏嬌于一曲花樓，彈得一手好箏。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故六歲以前，我跟隨父親住在一曲，看遍人間的紙醉金迷。

    彼時(shí)父親雖給戚香鯉生了姑娘，花容月貌猶在，仍有無數(shù)女子追捧，我父女兩個(gè)還算吃穿不愁。

    只是有不少假戲真做的紈绔女子，在寵完我爹之后，慈愛地摸著我的臉，說要當(dāng)我后娘，我一般都是禮貌地飛起一腳。因?yàn)檫@個(gè)，我沒少讓花樓的鴇爹教訓(xùn)。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在我六歲。整整六載春秋，我爹還沒對戚香鯉這娘們死心，他變賣細(xì)軟，帶著我千里迢迢去鄞都尋妻。他明知道戚香鯉只貪他的皮囊，他明知道戚香鯉已有貴夫嫡女，他明知道戚香鯉是薄情寡義之人，卻偏要去試試。

    時(shí)隔多年我還記得戚香鯉的表情，她五官上分明寫著：我就是睡睡你，你怎么當(dāng)真了呢？趕緊帶著這私生女滾回愈州，老娘丟不起這個(gè)人！

    我還記得戚香鯉她那出身世家的貴夫五官上分明寫著：天哪，妻主你從哪里弄出來一個(gè)跟嫣兒一樣大的私生女？你必須給我個(gè)交代，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當(dāng)然是滿臉尷尬，腳在地上摳出了琳瑯宮。五官上分明寫著：爹，要不然咱回去吧？

    就在大家都很尷尬的時(shí)候，我爹哭出聲來了：“鯉娘，我終于見到你了！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

    我更尷尬了，腳在地上摳出整個(gè)鄞都。

    戚香鯉畢竟是正二品凌煙閣閣主，也不好拋下孤女寡父不管，就把我們二人迎進(jìn)來，指了個(gè)偏院讓我們住。這也不差，最起碼我不用天天見不同臉孔的“后娘”了。

    一年后，我爹被人揭發(fā)與戚香鯉的師妹偷情，又不知道被誰劃花了臉，我爹百般申辯，戚香鯉不肯信他，將他趕出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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