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前也抽過幾支煙。那是入職遠(yuǎn)方的第三年，春季，她還在做客戶經(jīng)理，負(fù)責(zé)絳城幾個商超和小經(jīng)銷商的銷售工作，手底下五六個基層員工，每月拿不到九千的工資，光房租就要三千五。

    季長善和另外兩個女孩兒合租，住城西邊緣的老居民樓頂層。

    房子設(shè)施老舊，墻皮腐朽撲簌簌掉落，逢下雨天，天花板滴滴答答漏雨，只能放三只盆子接水。她厭惡下雨，尤其厭惡室友總在下雨天帶男朋友回家。

    出租屋統(tǒng)共三個房間，其中一間由客廳改造而成，砌空板墻，并不隔音。那室友住在這間房里，季長善租住隔壁，夜里十一點(diǎn)鐘，墻那側(cè)的木床吱呀吱呀蹭著地板，床板上的兩具軀體碰撞發(fā)聲，女人像被捏住鼻子，只能用嘴巴劇烈地呼吸，空氣也許能撕裂聲帶，她的音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摻雜男人粗重的喘息。

    季長善平躺床上，動靜愈演愈烈，她爬起來抱一摞書狠狠砸?guī)紫聣Ρ?，對面的聲響戛然而止，下一秒傳來句國罵，隨后不管不顧地持續(xù)造聲。

    那些個污濁的夜晚，季長善戴上耳塞都輾轉(zhuǎn)反側(cè)。隔壁房間偶爾漏出幾句床上用語，季長善閉著眼睛深重嘆息，想他們至少比動物發(fā)情多幾分人性，畢竟還會使用人類語言，雖然每一個字都不堪入耳。

    后來每逢雨夜，季長善就在公司加班到十一點(diǎn)，等她回家，他們已經(jīng)辦完事兒呼呼大睡。她生日在三月二十七號，那天下雨，對手撬走一筆大單，三月的銷售成績并不理想。季長善的上級翻著報告，紙張嘩啦嘩啦巨響，砰一聲，上級甩了報告，叫季長善下月看著辦。

    同期進(jìn)公司的男實(shí)習(xí)生，管培生項(xiàng)目一經(jīng)結(jié)束，做了一年多客戶經(jīng)理就升職城市經(jīng)理。他的業(yè)績談不上出色，遠(yuǎn)遜于季長善，但是他擅長溜須拍馬，將來又無生育風(fēng)險，當(dāng)唯一的提拔機(jī)會擺在兩人面前，上層毫不猶豫地?fù)衲行詣俪觯@結(jié)果在季長善生日前兩天公布。

    她加班至深夜，晚上沒吃飯，走出公司拐進(jìn)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冰柜里剩幾份盒飯，全是西紅柿炒雞蛋蓋飯。

    天氣過分涼，季長善并不想吃冷食或零食，別無選擇買了份蓋飯，加熱后，坐在窗前吃。

    季曉蕓很會做西紅柿炒雞蛋，她的做法其實(shí)挺簡單：先多油炒雞蛋，蛋里裹蔥花，底面煎得焦黃，盛出來擱著；蔥蒜爆香，西紅柿塊熬至融化，期間拌點(diǎn)耗油、海鮮醬油，最后用雞蛋收滿湯汁，灑一把翠綠的蔥花。

    那盤家常菜該guntang，該咸口，不像眼前這份盒飯，即使加熱了也透著冰箱的冷味兒，還有一種酸溜溜的甜膩。

    小學(xué)食堂里的西紅柿炒雞蛋也屬酸甜口，季長善放假回家，基本桌上都有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不過在她小的時候，季曉蕓都把那盤菜放在姜長樂手邊，季長善很少能夠到。

    便利店的晚餐讓季長善回憶起很多事，包括這么多年，幾乎每一個生日她都自己度過，這天和平常的哪一天毫無區(qū)別；包括上周五房東說要漲房租，她每月的存款又得少三百，還不知哪一年能還上季曉蕓的生養(yǎng)費(fèi)；包括今天早上看見一滿臉臟兮兮的小孩兒賣迷你玩具熊，他跑過來問jiejie買不買，她回可以買一只，那小孩兒管她要八十一只。

    季長善那時不自憐，是因?yàn)樗龔膩聿换叵胱屗y過的事。

    二十三歲的春季，那天三月二十七號，雨夜，季長善已經(jīng)快十年沒掉過眼淚。她打了輛專車回出租屋，過去她都乘地鐵，這算她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季長善上了專車，司機(jī)在抽煙，煙氣嗆得她咳嗽兩聲。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敲打下月工作計劃。

    寫了兩段字，她忽然覺得剛才那陣煙太嗆了，嗆得眼淚骨碌碌往外滾。

    她沒哭夠，上級的工作電話卻打斷了她的情緒。

    雨還在下，她拎濕透的西裝外套蓋住頭頂，到出租屋門口的便利店買了包最便宜的煙。

    煙極為劣質(zhì)，還沒抽進(jìn)肺里，刺激性與雜氣就讓她接連咳嗽。

    眼眶終于嗆紅了，她又抽兩支，噼里啪啦掉了會兒眼淚，那天晚上睡得比往常任何一夜都好。

    季長善后來再也沒抽過煙，甚至眼淚干涸，清醒的時候從未想到哭泣。

    二十三歲生日過后的清晨，季長善早起下樓，買了碗guntang的豆腐腦，放許多勺辣椒，從此與激烈的飲食相伴，每吃一口，就回想一遍人生中最難過的事，身心的雙重刺激讓季長善迅速堅定生活的奔頭。

    愿望強(qiáng)烈，足以每時每分都為之奮斗。

    季長善的晉升，勢如破竹。她必須賺錢，賺夠了還債，堵住季曉蕓的嘴，還得在絳城買房落戶，再也不用跟那家人擠一個戶口本。

    她還得對自己好一點(diǎn)兒，搬出那亂七八糟的出租屋，每天回家都打?qū)＼?，再得購置幾套像樣的護(hù)膚品和衣服，回季曉蕓那兒甩現(xiàn)金，必須要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叫囂：“你不是永遠(yuǎn)說老二比老大好么？長相是這樣，性格是這樣，連飄渺不定的前途都言之鑿鑿，說姜長樂比我有出息。你睜開你的老眼看看，到底是誰容光煥發(fā)，到底是誰前途光明，鋪著金子！”

    季長善出神望著裊娜的煙氣，心顫抖片刻，彭朗在她身邊又點(diǎn)一支煙。

    十一點(diǎn)了，她嘆出一縷鼻息，跟彭朗告辭回家。

    他起身送她，走到玄關(guān)，忽而問季長善記不記得他們以前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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