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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第111節(jié)

    寶鸞收起看完的賬冊:“市井之間,人人皆是好師父?!?/br>
    石小侯爺做作地鞠一躬:“啊,是某淺薄,竟不知公主扮作平民鬧得雞飛狗跳,原來是為偷師學(xué)藝?!?/br>
    寶鸞回他一個鬼臉,鋪開紙墨準(zhǔn)備抄寫新翻出來的一本古書。石小侯爺在旁看她抄書,嘴上一言不發(fā),心中滔滔不絕指點(diǎn)河山。

    半本書抄完,寶鸞停下歇息,侍女欲上前伺候,反被稟退。石小侯爺?shù)溃骸肮?,男女授受不親。”

    寶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瞬時明白過來。拿開手腕上的冰絲方帕,往他眼前晃了晃:“你若再長幾歲,成親早的話,都能做我阿耶了,談何授受不親?且你家殿下與我,不知授受了多少次,那時你怎地不說男女授受不親?”

    石小侯爺一張白臉氣成豬肝色:“某今年才二十余歲!再長幾歲也生不出公主這般年紀(jì)的女兒!至于殿下……”這個、這個就無從辯解了。

    殿下所行之事,確實(shí)非君子所為。

    石小侯爺從善如流轉(zhuǎn)移話題:“公主比某想象中更聰明,公主已能獨(dú)自料理家事,看來某在公主府的日子待不長久了?!?/br>
    以退為進(jìn),百用不厭。

    寶鸞深深睨過去,沒有像從前一樣插科打諢混鬧過去。這一次,她說:“是啊,看來你很快就會回長安?!?/br>
    石小侯爺一愣神,抬眸回望,寶鸞執(zhí)筆蘸墨,接著剛才停下來的地方繼續(xù)抄寫。

    石小侯爺臉上的失落沮喪半真半假,可憐兮兮道:“公主要趕某走?”

    寶鸞頭也沒抬:“怎會是我趕你走?明明是你自己不得不走。石六郎,你再將我當(dāng)傻子,我就真不讓你走了,到時功勞都被別人搶走,你可別找我哭。”

    石小侯爺笑容僵凝,眼神戒備,似兩把飛刀:“殿下告訴公主的?”

    寶鸞被刀尖般的目光注視著,她心里很不舒服,細(xì)眉微蹙,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余光迎上去斜瞟:“石六郎,我再落魄,也是皇室宗譜上有名有姓有封號的公主,你這雙眼,不想要了?”

    頃刻過后,室內(nèi)噗通一聲,石源咬咬牙,撩袍跪倒在地,行大禮:“公主息怒,臣知錯?!?/br>
    寶鸞專心致志抄書:“好了,不必裝相,我知你口服心不服,好在我也無需你心服??烊ナ帐鞍ぐ?,早一日回去,早一日建你的功立你的業(yè)。”

    石源想辯解兩句,話到嘴邊,只覺假話不如不說。在隴右的日子,沒有比今天更令他難堪的。

    寶鸞小心吹干墨漬,任由人跪著。兩瓣飽滿小巧的唇,飄出細(xì)細(xì)柔柔一把嗓子,透著少女獨(dú)有的甜美天真,她故意逗弄:“你想留下?好,繼續(xù)做公主府的管家不是不行,可你以后只有一個身份,便是我的人,手底那些殺人放火的事,不能再沾手,好好地伺候我,自有你的光明前途,怎么樣?”

    石源苦笑:“原來公主早就察覺?!碧澦€以為替殿下做的那些事很周密。

    寶鸞重重哼一聲,下筆速度加快。

    府里多的是人,外人可能無法安插,可她身為公主府的主人,收服一二并非難事。有人效力,就能打探事情,加上府中各處門院皆有嚴(yán)格的進(jìn)出時間,只要用心觀察,很容易看出哪些人有端倪。

    比如府里那些名為護(hù)衛(wèi)實(shí)則是殺手的人,他們從不清洗外衣,因?yàn)橥庖氯菀渍囱?,送到洗衣處就會直接暴露身份,他們一般都是直接換新衣。往制衣處問一問,誰三天兩頭裁新衣就行。

    她能理解石源打著公主府的幌子做事,畢竟他效忠的人是班哥不是她,可她愿意理解,不代表愿意容忍。

    古書余下的部分抄了半時辰,薄薄一本書,散發(fā)著新墨的清香。寶鸞珍重地藏好舊書,剛抄的新書隨手往書案一扔,不幸落地。

    她撿起書,像是剛發(fā)現(xiàn)地上伏著的石源:“你怎么還在這?”

    石源伏得太久,脖子抬不起來,索性以額面貼地的姿勢道:“臣有一事不明,請公主賜教?!?/br>
    寶鸞不疾不徐,像頑童般蹲下去,未干涸的狼毫筆,往他那截酸疼的脖頸上畫下一筆,然后又是一筆。

    “讓我猜猜,你想知道,回長安后你將于何處謀職?”

    石源忍著癢,聽見寶鸞擲地有聲地說:“你此次回去,必將行走于太極宮。太上皇好長生,而你,石六郎,一手靑詞天下第一,所以你若謀職太極宮,必事半功倍?!?/br>
    石源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但心中并不十分服氣,認(rèn)定是班哥同寶鸞提過幾句才被她捕風(fēng)捉影,悶聲道:“公主很是聰慧?!?/br>
    寶鸞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狠狠瞪他一眼,狼毫筆所過之處,濕稠稠幾道黑蛇般痕跡加重,自脖頸延展至鎖骨。

    “若我沒有猜錯,你的主子我的六兄,他之所以入隴右隱姓埋名地參軍,為的是東邊的吐蕃人,對嗎?”

    這下石源是真正震驚了,他猛地抬起頭,仰面打量眼前的少女,仿佛從未認(rèn)識她。

    太上皇意欲攻打吐蕃的消息乃是機(jī)密大事,就連圣人都未必知曉!以六皇子的性格,他絕不可能將沒有把握的事告知小公主。那么是誰,是誰將這種大事告知小公主?

    筆觸停至石源的下巴,寶鸞仔細(xì)欣賞他臉上變化不定的神情,這次滿意了,語氣平平淡淡,恍若在說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北邊的突厥雖然時有冒犯,但多數(shù)是寒冬搶食的小打小鬧,大舉侵犯的戰(zhàn)事一次都沒有。突厥早在十年前就被太上皇重創(chuàng),要想恢復(fù)元?dú)猓辽傩枞甑臅r間,若近年來朝廷要打一場大仗,肯定不是和突厥。朝廷派人出使突厥,多半是障眼法?!?/br>
    石源驀地意識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

    一個訝然的念頭浮出來——不,沒有人告知她!

    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猜出來的。

    她猜的?她猜的!

    石源眉頭皺得好似刀刻,好不容易才心平氣和。

    他不得不慎重審視,皺眉再次睜開眼,用看待班哥的目光看待寶鸞。

    這是他第一次目光停駐,不是為她的美麗,而是為她皮囊下那顆玲瓏七竅心。

    寶鸞不想再賣弄,收尾一筆,莊重道:“圣人是守成之君,他最不喜戰(zhàn)事,所以主導(dǎo)這次戰(zhàn)事的人,必是太上皇??商匣世狭耍呀?jīng)無法勝任親征的大事,他得找一個代替的人,替他完成東伐的心愿。我的六兄,他之所以敢入隴右隱姓埋名參軍,是因?yàn)樗缇偷玫搅颂匣实哪S,所以他不必困在長安,不必爭搶圣人的信任?!?/br>
    石源眼珠子瞪大,久久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太驚訝了,驚訝得想捂住寶鸞的嘴。

    寶鸞反應(yīng)迅速,踹倒石源就往門邊跑:“石六郎,你放肆!”

    石源被這么一踹,立馬清醒,他捂著不小心磕破的額頭,驚魂未定地懇求寶鸞:“公主,臣并非有意,純屬被您嚇的,您回來,回來?!?/br>
    寶鸞倒也不是怕他,公主府雖然尚未完全屬于她,但在府里遇險這種事,肯定不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剛才跑開,完全是本能反應(yīng)。

    給石源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對她做什么。

    可她沒有回去。

    寶鸞邁出書房,側(cè)身回眸,瓷白無暇的動人面龐,有秋日夕陽細(xì)碎的粼粼光斑閃耀眉眼。她清越的聲音低低切切,似笑非笑:“石六郎,如今你敢說,你比我聰明?”

    石源踉蹌?wù)酒饋恚豪锟帐幨幵缫褯]了人影,只余黃昏的余暉。

    他路過梧桐樹盛滿水的大缸,一個頭破血流的狼狽青年映在水中,他停下來看自己,神智恍惚好似被酒灌傻,一個字一個字辨出下巴至鎖骨的一排精致小楷——

    豎

    子

    爾

    敢

    第110章

    涼州城大雪覆城之際,正逢年節(jié)將至,各家豐厚的節(jié)禮如流水般送進(jìn)武威郡公府。立冬過后,元夫人每天不是忙著清點(diǎn)禮單增減回禮,就是出門吃宴,且今日吃宴明日便要還宴,竟沒有一日空閑。

    年下本就繁忙,各種瑣事忙得人頭昏腦漲,偏偏還要應(yīng)付不速之客,元夫人煩悶無處訴。

    這位不速之客來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一位來自草原的部落首領(lǐng)。上一任首領(lǐng)被兒子宰了,兒子當(dāng)了新首領(lǐng),第一次出使做客就來了涼州。

    粗魯蠻橫好色無禮的客人無論在哪都不受歡迎,對于這位弒父上位的異族首領(lǐng),元夫人不耐煩到了極點(diǎn)。若不是必須周到待客,她真想讓這人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首領(lǐng)是個年青人,名叫喀什,沒當(dāng)首領(lǐng)的時候,就常年領(lǐng)著手底下的部落勇士四處游擊挑釁,當(dāng)上首領(lǐng)后,更加肆無忌憚,接連吞并打擊草原上其他小部落。如今,已成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此人兇猛好斗,此次卻為交好而來,所以元夫人再不耐煩,也只能好生相待。

    元夫人向武威郡公抱怨:“好似深山野人,根本不知禮義廉恥,而且總是一身馬糞臭氣,家中侍女沒有一人愿意上前伺候?!?/br>
    武威郡公安撫道:“明日便讓他去住驛館?!?/br>
    元夫人稍稍欣慰,問:“朝廷真要打仗嗎?一個小小的部落首領(lǐng),能對局勢起多大用?”

    西北增軍的事,元夫人略知一二,近期可能起戰(zhàn)事的消息,武威郡公也有向元夫人透露。至于戰(zhàn)事何時開始,是打吐蕃突厥還是西域三十六小國,武威郡公自己都未明了,元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聊勝于無而已?!蔽渫す珨堖^妻子,疲乏困頓打著哈欠:“此人是個墻頭草,無利不起早,說不定哪天就變卦了,倒也不必太過重視他?!?/br>
    元夫人心安,決定明天不再臨時買人入府服侍喀什,備好的禮物也減輕一半。

    翌日是臘日,一大早,武威郡公領(lǐng)著元家子弟到家廟祭祀先祖。正好長安賜下的節(jié)禮到,府里只有元夫人在,便由元夫人按品大妝出面接禮謝恩。

    點(diǎn)了禮單一看,受寵若驚。

    武威郡公回府后,元夫人迫不及待將宮里的禮單拿給郡公看,道:“往年臘日賜禮,無非是金銀三項(xiàng),幾盒面脂口脂澡豆,原以為今年也一樣,哪想到竟這般豐厚,還好多瞄了一眼,不然丟在角落生灰豈不可惜?”

    能得宮中重禮相賜,元夫人自然與有榮焉。

    武威郡公回府半路中就已得知宮中賜重禮的消息,這會子沒顧得上看禮單,隨口道:“有喜歡的便往你私庫登記,不必入公中?!?/br>
    元夫人笑道:“早就挑揀完了?!狈A退侍女,親自服侍武威郡公寬衣,屋里沒了外人,這才悄聲道:“今日嚇我一跳,來的竟是禮部侍郎,尋常節(jié)禮而已,怎地勞動禮部來人?”

    武威郡公若有所思道:“自然不是為元家的人。”指指北邊,又指指南邊。

    說起來也是好笑,禮部來人的事,還是喀什跑過來說的,周侍郎此行所為何事,也是喀什點(diǎn)破的。他洋洋得意鼻孔朝天的模樣,十分欠揍。

    先時武威郡公還納悶,好端端地,喀什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干,為何突然跑來示好,現(xiàn)在全明白了,原來早就被人許了好處。

    “皇后用心良苦?!蔽渫す爸S,心中生出幾分鄙夷,“堂堂一國之母,何必對一個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小女郎苦苦相逼?”

    元夫人猶在想指南邊作甚指北邊又作甚,聽到他說皇后,好似打通任督二脈,一下子全懂了。

    元夫人不敢置信:“不是說要打仗了?這也太狠心了!”

    難怪要派禮部的人來,禮部周侍郎,天子寵臣,掌外邦之事,和親可不正是外邦往來之事嗎?

    武威郡公冷笑:“天家的事,怎能用狠心二字揣度。夫人有所不知,今日我去見周侍郎,他竟讓我從中撮合,我借故推卻,他立馬拿皇后口諭說事!”

    “這可怎么辦?他有皇后口諭,若是不從,回頭就能告你一個居心叵測的罪名。”元夫人長吁短嘆,越發(fā)憐惜寶鸞。

    這是個好孩子,撇開金枝玉葉的身份,觀其氣度品貌也是萬里挑一,隴右的夫人女郎,現(xiàn)在誰不說她好?即使那起子愛搬弄是非的人,私下談?wù)撍矝]有半句難聽的話。

    從初來乍到時身負(fù)流言蜚語,到如今人人夸人人愛,這樣討人喜歡的本事,一般人還真學(xué)不會。更難得的是,她與人往來,從不讓人覺得刻意,親疏尺度恰到好處。

    誰家有這樣一個可心人,定是當(dāng)寶貝般疼愛。元夫人巴不得將人娶回來當(dāng)兒媳婦,若非寶鸞的公主頭銜,早就上門提親。

    元夫人試探問:“除了通玄,家中還有許多正值婚齡的好兒郎……”

    武威郡公斥道:“夫人糊涂!整個元家加起來,也可憐不起一個公主!她的終身,自有人cao心,夫人切莫起無妄之念。既然宮中派出周侍郎,此事已是板上釘釘,即使生出變數(shù),也不能和元家扯上干系?!?/br>
    元夫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連忙道:“是妾想岔了。”

    武威郡公道:“勞煩夫人盡快準(zhǔn)備一場宴會,屆時務(wù)必請公主出席?!?/br>
    從送出呈情信那天起,寶鸞就在等回應(yīng),至少她認(rèn)為應(yīng)該有回應(yīng),也許是幾句不痛不癢的訓(xùn)斥,也許是幾句冰冷的褒揚(yáng)。

    可惜等得太久,以至于到后面寶鸞漸漸地忘了。

    就在她快要徹底忘記這件事時,郡公府冰雕宴上出現(xiàn)的異族男人和他身邊的周侍郎,重新讓她想起那封遲遲未得回應(yīng)的呈情信。

    隔著形狀迥異的冰雕,寶鸞瞄見那個高壯黝黑的異族男人,他似鷹般的眼睛充斥著侵略和戲謔,他在看她,卻又不是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