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09節(jié)
…… 端午節(jié)將至,家家戶戶在大門口懸上艾草,女郎們忙著編長命縷祈福,郎君們忙著采藥沐浴喝菖蒲酒去邪。 熱氣騰騰的隴右仲夏,公主府也開始張羅端午過節(jié)的事宜。 距齊崇的死訊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寶鸞給他燒了紙錢和大宅以及一大群紙美人,請了道士和尚為他念經(jīng)。她尚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長安那邊封存了此案,她只當(dāng)他是攪入了朝堂爭斗。 至于曾經(jīng)讓班哥替她退婚的話,寶鸞沒有想太多,班哥說不會讓她嫁,她只當(dāng)他是安慰她,壓根沒有想過他會親自去長安,更猜不到早在她開口之前,他早就布下醉春樓的那場殺局。 未婚夫死了,日子照過,端午節(jié)前一天,寶鸞在水邊花園涼亭,和人一起編長命縷。 睡午覺的時候,天剛下過一場雨。這會子路已經(jīng)干了,亭檐的露珠早被日頭炙走,池邊楊柳怏怏,水里芙蕖曬得像打翻了胭脂。 寶鸞捋捋絲線,隨意編了幾下,不太認(rèn)真,半成的長命縷在手心沾一沾,很快被丟下。粽葉成了她手里的新歡,學(xué)惠敏編蚱蜢蜈蚣,編得四不像,反倒樂陶陶。 小鄭夫人對著甜食進退兩難,公主府的膳食養(yǎng)得她腰身胖一圈。想吃不敢吃,專心致志和自己糾結(jié)來糾結(jié)去。 楊夫人照常做她的馬屁精,寶鸞拿粽葉玩,她也拿粽葉玩,五句話里總有三句是奉承話。 平時眼高手低的錢夫人和金夫人,今天倒最認(rèn)真。 錢夫人一邊編長命縷一邊同金夫人話家常,寶鸞偶爾聽上一耳朵,正好聽見錢夫人開解金夫人。 “我們這等人家,說是富貴窩也不過為,富貴窩是什么,是一等的人物一等的權(quán)勢,才能堆成一個富貴窩。要在富貴窩里待得舒服,首先我們自己得先端住。旁人眼紅,那是常事,說明你的日子過得好,你何必理會那些眼紅的人?” 金夫人嘆道:“我就是聽不得別人那樣說我?!?/br> 錢夫人說:“聽不得就不聽,再年長的奴仆也是奴仆,不懂事,責(zé)罰便是,何必同她對嘴?你會和貓兒狗兒對嘴嗎?” 金夫人點點頭,仍是煩惱:“可我夫君……” “他為那老奴說話?”錢夫人一改之前言之鑿鑿的話語,語重心長勸金夫人。 “夫唱婦隨,既然他發(fā)了話,那你還是不要得罪他,且忍讓一時,將那老奴請回來。做妻子的,最好還是以丈夫為先,討好他順從他,夫妻之間才有情分?!?/br> 寶鸞噗嗤笑出聲。 錢夫人望過去。 寶鸞微笑,聲音朗朗。 “夫妻情分,用本朝的話來說,是丈夫和妻子彼此有情,彼此謙讓包容。光一人順從討好,那叫一廂情愿。都念過書,都學(xué)過詩經(jīng)吧,詩經(jīng)里一廂情愿的人,哪個落得好下場?” “金夫人,你府里老奴倚老賣老,對主人妄加誹謗,你罰她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再者,你如今掌家,正是需要立威的時候,你的丈夫好生糊涂,竟為了外人,寧肯委屈自己的妻子,這丈夫不要也罷?!?/br> 錢夫人倒吸一口冷氣,想開口說上幾句,又怕沖撞公主,只好閉嘴。 金夫人迫切的眼神望著寶鸞,想她再多提點幾句,又怕她說的話太重,小媳婦似地將手搭在膝上,半天不言語。 寶鸞抿一口清茶,身板坐得筆直,耳邊別著四不像的蚱蜢,端莊中透出一份天然的可愛:“當(dāng)然,我不是說讓你和離,你丈夫雖然這件事做得不對,但他只是糊涂,并沒有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br> 金夫人乖巧問:“那我到底應(yīng)該怎么做?” 寶鸞掰著手指:“第一,人趕走了,不必再接回來。第二你趕了你丈夫的老奴,和他扯平便是?!?/br> 怎樣個扯平法?她自有主意。 “你的陪嫁侍女里,肯定有等著發(fā)配成親的人,你隨便挑一個,提前為這侍女選好丈夫,給她厚厚的嫁妝,讓她當(dāng)著你丈夫的面,學(xué)那老奴張狂的樣子?!?/br> 小公主慢條斯理,字字腔圓。 “老奴如何當(dāng)面挑釁你,你就讓侍女如何挑釁你丈夫,讓他嘗嘗被人當(dāng)面非議的滋味,看他是否還寬容得了。你丈夫再惱怒,也沒資格動你的陪嫁,事后將這侍女發(fā)配出府,等她府外成了親,還能替你打理嫁妝鋪子,此為一舉兩得的好事?!?/br> 金夫人眼里亮晶晶,但還是有些沒底氣:“萬一他生氣,不肯再理我怎么辦?” 寶鸞轉(zhuǎn)眸瞥她一眼,微微上挑的杏眼,蘊著矜貴,柔和以及少女獨有的嬌媚,越長越清艷的面龐,似遠山云煙又似牡丹花露,水眸這一流轉(zhuǎn),看得人驚心動魄。 金夫人呼吸一窒,不自覺垂眸別開目光,不敢與之對視,有相形見絀之意。 “富貴窩里的親事,是結(jié)兩姓之好,你嫁的,與其說是你丈夫,不如說是你丈夫的家族。你掌著府里中饋,府外又有莊子鋪子要打理,將日子過好,輕而易舉,只要盡了本分,無人能挑你的錯?!?/br> 公主振振有詞:“丈夫這種東西,能敬重最好,不能敬重,那就當(dāng)個擺設(shè)。用本朝的話來說,和丈夫保持距離,這叫自重身份。你管他理不理你,他不理你,第一個受苦的就是他自己?!?/br> 金夫人想想也是:“他官場上的往來,少了我可不行,婆婆年事已高,沒有那個精力替他周旋,難不成讓妾室出面?那他還不如早早辭官,好過被人參到革職?!?/br> 寶鸞點點頭:“是了,討好他,不如你自己立住,照樣瀟灑自如。其實你細想想,古往今來,應(yīng)該是男人離不開女人,不是女人離不開男人,只因權(quán)力總由他們握在手里,才造成女人脫了男人不能活的假象?!?/br> 錢夫人憋了又憋,終于憋不住,小聲道:“沒有丈夫,哪來的妻子?男人念的書多,自然比婦孺懂得多,爭權(quán)奪利亦是男兒本色?!?/br> 寶鸞從從容容回她:“沒有妻子,哪來的丈夫?男人念的書多,是因幾百年來,世道只讓男子念書。比如漢代和漢代以前,女子就沒有識字看書的機會,偶爾僥幸出幾個以學(xué)問聞名的才女,所學(xué)所感,被訓(xùn)誡為“持家事夫”。便是本朝世家女郎人人博學(xué)多才,家里人最初找先生來教,目的也是為了“事夫”,這就和煙花之地的名妓一樣,能詩會文,是為吸引賓客。那么這就奇怪了——” 眾人瞪大雙眼,錢夫人羞惱得滿臉通紅,認(rèn)為公主真是驚世駭俗,可又忍不住想要聽下去。 只見公主喘一口氣,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現(xiàn)出焦急,好似酒館里迫不及待等著說書先生詳敘下一章回的聽客們。 幸而公主沒有說書先生吊人胃口的壞毛病,她天真活潑地微仰面龐,亮光光的眼睛像是在對天發(fā)問。 “明明都是學(xué)經(jīng)習(xí)史讀儒,一樣的書,男人讀去就能建功立業(yè),女人讀去便只能相夫教子,是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嗎?若真是這樣,男人還找女人生孩子傳宗接代作甚?斷子絕孫,也好過血脈被他們嘴里的傻子弱者玷污,不是嗎?” 亭后樹蔭下,石小侯爺嘴巴子大張,好一會才緩過神,忍不住同身旁的班哥感嘆:“這都是哪聽來的荒唐話?!?/br> 沒成親的人,倒教成親的人如何御夫掌家。說起男人女人,長篇大論,離經(jīng)叛道。 小公主還記得她前陣子一聽成親兩字就哇哇大哭的樣子嗎? 班哥手指抵唇示意石小侯爺不要出聲。 不同于石小侯爺既好笑又好氣的態(tài)度,班哥神情淡然平靜,望向?qū)汒[身影的炙熱目光也沒有分毫變化。只要她不提討厭他不要他的話,說什么他都樂意聽。 她鮮少像今天這樣在人前高談闊論,顯而易見,她心情好,才會這般活潑。 亭里氣氛異常,小公主的這番言論,令夫人們頗為震驚,但又沒有震驚到讓人無法接受的程度。錢夫人和小鄭夫人一言不發(fā),她們抗拒著小公主的言辭,在內(nèi)心深處,卻不討厭她說的話,甚至想要細細琢磨。 楊夫人及時發(fā)揮她萬金油的作用:“說起古人,公主最喜歡哪個朝代的人物?” 話題輕松轉(zhuǎn)換,寶鸞也愿意配合:“今古風(fēng)流,唯有魏晉。魏晉這一代的人物,深有情也富有智,魏晉以前,多智者總是寡情,多情者總是智弱,到魏晉這一代,名士堪稱情智兼濃。一群人,而不是一個人,有深厚的感情,玄妙的心智,卓越的鑒賞水平,以及明察洞見的能力,那么從慕才的角度來看,魏晉最得我心。” 小公主不談男女,一本正經(jīng)地聊魏晉,亦讓人心中一驚。石小侯爺不能發(fā)出聲音,都憋不住無聲嘆一句:公主妙見。 死了未婚夫的人,就是不一樣。 瞧,沒有婚姻的枷鎖后,小公主整個人都抖起來了。 說魏晉這段說得多好啊,同樣崇尚魏晉風(fēng)流的石小侯爺,目光望著公主,有那么一瞬間,忘記殿下就站在他身旁,一抬眼便能瞧見他眼里的亮光。 好在石小侯爺迅速收斂,抬袖擦汗掩飾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悄悄往旁瞅,殿下聚精會神,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在小公主身上,仿佛周圍所有人都是空氣。 小公主還在談魏晉,她的聲音細細柔柔,有一股子惑人心智的韻味。說到本朝的名士和魏晉名士的比較,她這樣說:“他們是放縱恣睢的幻,我們是大刀闊斧的野?!?/br> 眾人莫名有些陶醉。 一個高貴美麗的小女郎,說著一些美妙絕倫的話,好似一副美好的畫卷徐徐展開人前,連帶著她腳下的灰塵手邊的粽葉頭頂飛過的蟲子都成為美好的一部分。 這份美好,并非一成不變,就在不久前,她還是充滿爭議的。叛逆地談著男尊女卑,溫柔地聊著魏晉精神,小公主時不時出其不意,叫人知道,原來她不僅僅有光彩照人的美貌和明燦燦的笑容。蠢蠢欲動的叛逆,藏在她少年人的意氣之中,讓人討厭不起來,反倒覺得她更為迷人。 很久以后,陪侍夫人們回憶起玉石小亭中公主談笑風(fēng)生的曼妙身影,都還是馳魂宕魄。 她理當(dāng)高高在上享有這世間的一切美好。多年后夫人們總是對人炫耀當(dāng)年有幸陪伴公主,每每感慨:“陛下為她做出那么多瘋事,不是沒有道理的?!?/br> 其實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苗頭,但鮮少有人注意,若她們再多留點心,興許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比如說這奢華無度的公主府,突然暴斃的準(zhǔn)駙馬。當(dāng)然了,如果這時真有人將蛛絲馬跡連起來,下場只怕不會太好。 心狠手辣極其自我的六殿下,無論登基前還是登基后,為了這世間唯一一個邁進他心房的小善,他都會遇佛殺佛遇神殺神。 這天夜里,因為寶鸞不再怕鬼而重新獨寢的班哥,聽完石小侯爺?shù)幕胤A后,放心回房。 公主府發(fā)生的事,聽到的話,就該留在公主府里。石小侯爺下午出去,為的就是提點四位陪侍夫人和惠敏縣君,不要在外面亂說話。 公主可以亂說話,怎么高興怎么來,但她們不可以。嘴巴閉緊,耳朵豎起,才是陪侍們該有的姿態(tài)和本分。 房中門簾由春景云緞?chuàng)Q成水晶紗簾,人從紗簾下過,珠串發(fā)出叮叮咚咚如泉水的聲音。班哥剛一邁進去,床上的人立刻從懶散的坐姿變?yōu)榧傺b入夢的睡態(tài)。 班哥揮揮手,侍女們躬身離去。他坐到床邊,輕輕一掀,寶鸞假睡的面龐露出來,她閉眼太用力,長睫都陷進眼窩,只留一半睫毛在外頭。 班哥撥撥寶鸞的睫毛,癢癢的,她硬是憋著不動,他膝蓋跪上去,壓住被角,手從被中伸進去,隔著衣衫覆到她肚子上:“肚子還疼嗎?” 寶鸞繼續(xù)裝睡。 班哥:“這個月的月事,比上個月早來一天,太多了些,我手都洗麻了才全洗干凈?!?/br> 寶鸞蹭地一下紅透臉,睜開眼羞惱地瞪他:“你……你變態(tài)!” 班哥沖她笑:“自你來隴右后,但凡我能在你身邊,哪次不是我伺候的,又不是沒洗過月布,我洗的比婢子們洗的更軟更柔更干凈,你用起來也舒服,難道不是嗎?” 肚子被他手心捂得暖暖的,寶鸞嘟嚷的聲音變輕,但還是難為情:“我氣大,你別惹我?!?/br> “不惹你?!彼弦掳胩桑瑢⑺B人帶被抱到懷中,一只手給她扇扇子,一只手給她暖肚子。 因為來月事不能用太多冰,消暑的冰都在門口窗口放著,離床有一段距離。寢房墻磚添用了罕見的玉石,使得人在房中冬暖夏涼,床也是特制而成,寶鸞被班哥抱住,被他扇著風(fēng)摸著肚子,才沒有覺得熱。 夏天的衣衫薄,兩個人貼在一起,沒有異樣是不可能的。但寶鸞懶得折騰了,加上她其實沒有真正深入了解過男女敦倫之事,還是有些糊涂,道德感是清晰的,身體是迷迷糊糊的,朦朦朧朧地,也就習(xí)慣了。 她不問,班哥自然不會傻到明說。 在他心里,她仍是不可褻瀆的,但有些本能,不是他能控制的。他能做的,就是不突破最后那道線,她不讓親嘴,不讓親臉,那就不親,她明確指出不能親的不能碰的地方,依著他試探的程度,自有分寸。 “小善?!卑喔邕€是忍不住貼貼寶鸞細嫩的臉頰,仿佛這樣暫緩血液里燒起來的焦灼。 寶鸞才不應(yīng)他,仰著頭靠在他身上,對這個會扇風(fēng)能暖肚的大靠枕很是滿意。 她不理,班哥偏要逗她說話:“你知道什么是人情世故嗎?” 寶鸞果然開口:“昔日阮籍喪母,飲酒食rou,箕踞不哭,裴楷前去吊唁,為阮母哭靈,禮畢后離開。有人問裴楷,凡是吊喪之事,都是主人先哭,然后客人回禮后哭,阮籍不知禮數(shù),他母親死了他自己都不哭,做客人的,何必哭呢?裴楷說,阮籍是方外之人,所以他不必崇禮制,但我輩是世俗人,所以應(yīng)該遵守世俗禮節(jié)。兩得其中,這便是人情世故?!?/br> 她這種時候特別有意思,要是不知道她的閨房里藏著一堆雜七雜八的話本,光聽她頭頭是道論魏晉,肯定會被她騙倒,以為她是個只看正經(jīng)書的小學(xué)究。 班哥揉著她軟綿綿的肚子,說:“你說的,是貴族的人情世故,不是尋常百姓的人情世故。貴族以體面為先,所以有兩得其中,但尋常百姓過日子不是這樣。” 寶鸞咬著嘴巴想了一會,問:“尋常百姓的人情世故,是什么?” 班哥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要想知道,你可以自己體會。” 寶鸞覺得他就是故意逗她玩:“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班哥放下圓扇,捏捏她的下巴,淺笑道:“將白天編了一半的長命縷編好送我,我?guī)愠龈妫客嬉蝗貋?,你就知道什么是百姓的人情世故了?!?/br> 寶鸞心癢癢:“又不是沒出府玩過,你不帶我出去,我自己照樣出去玩得開心,多得是人陪我玩。” 班哥道:“誰陪你?那幾個沒主見的陪侍夫人?還是郡公府那個野丫頭?不過是陪你郊游驢鞠逛鋪子,誰都能做,她們能陪你去市井中過老百姓的日子嗎?” “惠敏陪我扮過女冠,我們還討到香油錢了呢。”說起女冠,寶鸞就想到上次盛大的騙局,白天入道晚上還俗,像個笑話。 用力捶他腿,別過頭,紅嘴巴高高噘起。 班哥摟著她輕輕晃,好聲好氣哄:“都過去這么久了,還記著?” “記著,一輩子都記著?!睂汒[抱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