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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第88節(jié)

    圣人僵了僵,問:“你說什么?”

    寶鸞仰面,這才發(fā)現(xiàn)圣人面色已變,眼神凌厲。她猛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嘴唇微張,應(yīng)該補救應(yīng)該請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圣人的慈父面孔就此變幻,他審視寶鸞,聲音里威嚴沉沉:“是誰教你的?”

    寶鸞凝滯半瞬,隨即不慌不忙從圣人膝頭直起身。在他凜凜的眼風中,她恭敬地袖起手,行的君臣大禮:“回陛下,臣夜夢長兄不能寐。”

    圣人久久凝視,看了不知多久,終是收起犀利的眸光。他重新攜過寶鸞,擦去她眼下淚水:“好孩子,你是朕喜歡的好孩子,你要做的,是看花照水,其他的,無需你cao心。”

    寶鸞辯道:“女兒沒有?!狈?,再次道:“女兒夜夜夢長兄,長兄有話不能言?!?/br>
    她想為太子喊冤,想為太子正名,想讓圣人還太子一個清白。她有無數(shù)的話想說,可是圣人不愿聽。

    圣人臉上不加掩飾的煩躁,一個字都不想多聽,他揮揮手,示意寶鸞出去:“去吧?!?/br>
    寶鸞揉揉發(fā)紅的淚眼,身體似墜千斤沉石,行禮后慢步走出去,走到門邊時一個踉蹌,差點跌跤。

    宮人扶住寶鸞,寶鸞站定后下意識回頭看。

    華麗的重重紗珠簾擋住內(nèi)室中圣人的身影,有些飄飄渺渺海市蜃樓的感覺。

    圣人的眼淚,圣人的溫情,埋在這海市蜃樓中,好似一切都只是幻影。

    寶鸞哽咽著攏攏身上的帛衣,腳下一步步恢復穩(wěn)健,直到像來時一般的堅定。她沒有任何悔意,帶著對太子的悼念,昂首邁出紫宸殿。

    冷香飄過深紅的長廊,琉璃瓦飛檐角,花影里柳女官的面容若隱若現(xiàn)。

    她披著石青色帛衣風帽,悄悄往皇后殿中去。

    翌日,皇后宣寶鸞。寶鸞去時,入宮拜見的貴夫人們也在。

    庭院里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的池子,池中引溫泉水,有魚嬉戲,有花房里移植的芙蕖。

    初冬賞夏荷,荷花只能活一日?;屎蟮某刂?,水芙蓉卻日日盛放,永遠新鮮。

    皇后指著池子里一株碩大的紅蓮,當眾問寶鸞:“你自小聰慧,又愛念書,不如說些典故,讓我們聽聽古記兒?!?/br>
    寶鸞說了個南北朝步步生蓮的典故。

    皇后道:“這個不好,另說一個?!?/br>
    寶鸞又再說一個,說完后皇后還是說不好。接連說了十幾個關(guān)于蓮花的典故,皇后只是搖頭。

    貴夫人們早就掩聲,傻子都能瞧出來,皇后對三公主不滿。

    皇后鮮少對女郎做這種當眾挑刺的事,她不喜顏色,在朝堂上如此,在內(nèi)宮中更是如此。前者是不得為之,后者是不屑為之。

    貴夫人們暗自猜想,三公主做了什么,讓皇后不滿?

    寶鸞說得口干舌燥,說完又一個典故,這次,皇后沒說不好,也沒說好。

    皇后側(cè)目寶鸞,忽然問:“那剔骨還母的,是何典故?”

    耳邊恍若轟然一聲,寶鸞不敢置信地看著皇后,驚訝,慌張,忿然,憤慨,種種情緒,盡數(shù)寫在眼睛里。

    皇后身邊的若英女官道:“公主,娘娘問你話?!?/br>
    寶鸞淺吸一口氣,迅速鎮(zhèn)定下來。驟然失去長兄的哀傷令她比從前更為膽大,在圣人面前的回奏,和此時在皇后跟前答話的心情是一樣的,她從未如此暢快。

    她字字清晰,鏗鏘有力地回答:“回娘娘,剔骨還母的,說的是蓮花童子哪吒。”

    皇后從容地看著寶鸞,神情雖然平靜,眼神卻透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尋常人在這樣的注視下,早已腿軟跪地。

    像釘在地上的一竿槍,寶鸞站得筆直,羊脂白玉般柔細的面龐上,是前所未有的倔強。

    皇后道:“好,你很好。”

    寶鸞迎上皇后的視線,她恭敬道:“多謝娘娘夸贊?!?/br>
    皇后扶了扶鬢邊的簪花,似笑非笑地撣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貴夫人們和女官們心頭一緊,有殃及池魚的擔憂。

    熟悉皇后的人都知道,這是皇后大怒前才有的征兆。

    突然女官若英開口道:“娘娘,聽說世間有神跡,孝心至誠者,可見神跡。有人曾在西北一帶見過神跡,公主至純至孝,不如讓公主前去西北尋神跡,為陛下祈福,為娘娘祈福,為太上皇祈福。”

    “西北?”皇后不在乎寶鸞去哪,她只想讓這個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的人從眼前消失,遠遠地走開。

    永安宮可以有像貓兒狗兒一樣討人喜歡的假鳳,但不會有不知進退不知天高地厚的三公主。

    皇后一言定下寶鸞的命運,夫人們出宮后將話傳開,言辭之間,有幾分同情寶鸞,亦有幾分“果然如此”的得意。

    這場變相的放逐,并未引起太多人的震驚。

    自偷龍轉(zhuǎn)鳳的事情出來后,三公主雖然有圣人的包容與榮寵,但很多人仍暗自觀望。

    天子的榮封,除卻恩寵外,可以說是為了昭顯仁德,也可以說是為了保有皇家體面。天子恩封三公主時,皇后沒有說過一句阻攔的話,如今要趕公主出京,也沒有剝奪她的封號與湯邑。

    自始至終,皇后都是位仁慈的娘娘,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三公主,這位曾經(jīng)混淆皇室血脈的假鳳,她離開長安,此行可能一去不回。遠行途中,意外太多了,就算護衛(wèi)攔得住強盜,也攔不住風寒或時疫,這些都是讓人命喪黃泉的好辦法。

    皇后在晚膳時同圣人說起寶鸞出行的事。

    話是圣人先問的,圣人問:“聽說你想讓小善離京祈福?”

    皇后為圣人布菜,不動聲色道:“陛下若舍不得,那就讓融融去,尋求神跡祈福之事,融融肯定很樂意。”

    圣人沉吟片刻,繼而道:“讓小善去吧?!?/br>
    皇后有些驚訝圣人竟如此輕巧地答應(yīng),本準備許多話勸誡,這就不必說。

    那是個沒有根,猶如浮萍一般偶然飄進永安宮的人,待在宮里原就不合適。哪怕她沒有說那幾句膽大包天的話,放她出去也是應(yīng)該的。

    皇后剛要提起另一件事,圣人喚了聲“皇后”。他喚“皇后”時,皇后的心總會不由自主慢上半拍。

    和被喚“齊氏”一樣,皇后同樣不喜歡圣人喚她“皇后”。

    圣人說:“小善雖然不是朕的親生女兒,卻也是朕看著長大的。她沐皇恩多年,金枝玉葉,如是也,皇后,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皇后沒有一絲猶豫,恭順道:“三公主此行,定會得神佛庇佑,無風無浪,順利而行。妾這就派人告知沿途州縣,命他們做好準備迎接公主,相助公主早日求得神跡?!?/br>
    是保證寶鸞沒有性命之憂的意思。

    圣人放下銀箸,抬眸看著皇后:“不,皇后,你還是沒明白朕的意思?!?/br>
    皇后與圣人夫妻多年,兩個人的默契猶如一人,幾乎是剛觸到圣人的眼神,皇后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要那個孩子有個好的歸宿,一個放逐過后回歸的地方。

    皇后不太樂意,但也不是不能接受。考慮半晌后,心思很快轉(zhuǎn)過來:“公主自然是尊貴的,日后也要過得好,才對得起陛下多年來的恩養(yǎng),臣妾娘家侄兒崇,文武雙全,相貌堂堂,若能尚主,定能與三公主琴瑟和鳴?!?/br>
    “齊崇,朕記得他,是你大堂哥家的長子,你父親曾上書想讓他承襲爵位?!笔ト苏f道。

    皇后沒有親兄弟,便與堂兄弟最親近,堂兄一家在幽州為國丈鞍前馬后,死了兩個兒子,只剩一個大兒子。爵位由堂兄的長子承襲,算是國丈和皇后對堂兄家的補償。

    皇后道:“崇兒見過三公主幾次,早就有意,若知道陛下愿意賜婚,定會欣喜若狂?!?/br>
    圣人露出滿意的眼神,嘉許地揉了揉皇后的手:“如此甚好,賜婚的事不急,讓她去祈福吧。你先忙融融的親事?!?/br>
    忽然又想到什么,圣人說起朝堂的事:“朕先前一時氣憤,撤了崔駙馬的尚書之職,如今想想不太妥當,可天子的命令不可兒戲,即使后悔,不能立刻起用他,在那之前,得先安撫崔家和長公主?!?/br>
    皇后側(cè)耳傾聽,知道圣人自有定論,便不多變言。

    果然圣人早有主意,輕描淡寫道:“大理寺袁騖,他是崔駙馬的愛徒,他的兄長忠孝侯袁策,也曾拜在崔駙馬門下,袁騖有意替他兄長求親大公主,朕想了想,這門親事不錯,就將大公主下降袁家吧。”

    這是圣人第一次稱呼李青娘為大公主,因為他不知道李青娘叫什么。

    他沒有為這個女兒取過名字。

    皇后毫無異議。這門親事除了示好崔家外,別無用處。

    至于忠孝侯袁青是個病秧子,身體弱得隨時都會倒下的事,皇后不關(guān)心,也不會提醒圣人關(guān)心。

    她想著她的女兒融融,和她的侄兒齊崇,沒有心思分給毫不相干的大公主。

    皇后半喜半憂,喜的是可以馬上為融融定下簡家,憂的是侄兒齊崇,千萬不要被美色沖昏腦袋。

    西北軍中,以單巒之名投軍的班哥,如今是承父萌參軍的單校尉。

    從長安出關(guān)內(nèi)道,入隴右道涼州,奔赴中軍,快馬趕路,用了半個月時間。先到中軍,在軍需官處報道簽字領(lǐng)過東西后,前往分配的將軍軍中,這就暫時落下腳,正式隨軍。

    班哥現(xiàn)在跟的,是武威郡公帳下得力大將孟凡孟將軍。

    應(yīng)班哥的吩咐,武威郡公沒有將班哥的真實身份告知孟凡,命另一個將軍提點孟凡,讓他看顧單校尉。孟將軍是個人情往來上有些不知變通,話得徹底點開,才能明白的人。

    因此沒當回事,班哥在他軍中數(shù)月,孟將軍只將班哥當尋常武將家的孩子。一應(yīng)特殊優(yōu)待,通通沒有。

    武威郡公早有預料,提前備下另一手,挑選族中三個身手好的子弟,讓他們同時和班哥一起投軍。班哥在孟將軍軍中,他們也在孟將軍軍中,和孟將軍一樣,他們同樣不知情。

    他們是真的來參軍,除此之外,就是完成郡公的囑咐,暗中尋到元家的大恩人,盡力護他性命??す醒?,必要之時,犧牲他們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辜負元家的大恩人。

    武威郡公說的幾樣特征很好認,元家三兄弟一眼認出班哥就是郡公嘴里說的大恩人。

    三兄弟同樣承父萌,也是校尉,分配給他們品級的帳篷,和班哥挨近。三個人每天都去找班哥,趕也趕不走。

    適當接受下臣的關(guān)心,有時候也能安撫到下臣。班哥明白這是武威郡公的好意,初時的疏離客氣后,和元家三兄弟相處融洽。

    元家三兄弟對待恩人,自然和對待殿下不同,有時候開起玩笑,什么樣的粗話都有。

    跟著班哥入軍隨侍的小仆從之萬總是聽得生氣,班哥自己倒不生氣,有時候也會跟著他們隨口說兩句。

    長安的信,十日一封。除邸報外,施居遠的消息來源很是豐富。有施居遠在,班哥不在長安,亦能知曉長安事。

    這次的信,比以往多出一封,字跡故意模糊。

    這信,不是施居遠的,也不是出自班哥任何一個幕僚。

    女官若英在信中寫道:“殿下所囑之事,已經(jīng)辦到,公主不日將抵達涼州。望殿下信守承諾,休要重提舊事。婢卑賤之身,承娘娘恩德,萬死難以一報,此前應(yīng)承殿下情非得已,此后迫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br>
    女官若英,云英未嫁,卻育有一子。孩子,是定親前就有的,和死去的未婚夫沒有關(guān)系,生下后就被送走。

    班哥命施居遠手里的暗線去山西查訪,花費極大一筆銀錢,暗線探子耗盡全力,無所不用其極,加上運氣好,才能發(fā)現(xiàn)十年前的隱秘舊事。

    這件舊事,只能用一次,本可以成為一把更好的利刃,現(xiàn)在用在寶鸞離京的事情上,猶如牛鼎烹雞。

    班哥毫不覺得可惜。

    他燒掉信,微垂的眼簾,是繁星深處般的深沉與幽遠。他寫信給武威郡公,遒勁有力的字跡,最后微顫的一筆,才露出幾分饜足雀躍的端倪——

    “公主將至,速速迎之,西北隴右百官,見公主者,當如郡公與我晤。”

    武威郡公接到信,有些納悶。

    公主來西北隴右,自當恭候。

    可讓他治下百官見公主時,像他見殿下一樣,這就為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