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70節(jié)
李云霄當眾得一頓責罵,蝸居之地再次縮小,墻梯不能爬,二門不能出,信中提醒寶鸞:“……能背否?滾瓜爛熟否?對答不如流,小心吃巴掌?!?/br> 想到信,寶鸞又笑一聲,低聲道:“昨天姆姆不在,二姐讓宮人傳信,問她是不是我的好jiejie,若是,便替她將水里荷花全拔了,讓她們看荷葉田田,泥中芙藕?!?/br> “這……”傅姆無言。二公主實在任性,自己賞不了,也不讓別人賞。以前防著二公主捉弄三公主,如今她們兩個好了,倒要防著二公主教三公主淘氣。 傅姆扶寶鸞入轎:“殿下可不能聽她的。” “我聽一半。”寶鸞眼神調皮,抿嘴笑道:“花不能不拔,待我回來,選幾朵開得最好的,配上一對和田玉白玉瓶給她送去。” “殿下想得全,女眷們賞蓮,二公主也賞蓮,皆大歡喜矣?!备的芬活w心放回去,小聲道:“我想多陪殿下幾年。” 寶鸞收起笑容,撫撫傅姆手背,以示慰藉。 宮里又換下不少人,各處宮殿巡邏更為頻繁。紅墻碧瓦,十里宮道,無論是當值的侍衛(wèi),還是行走的內侍宮女,皆面容肅穆時刻警醒,檐上劃過的鳥翅聲,甚至比永安宮白石花磚上行過的腳步聲更清晰可聞。 寶鸞早就命自己身邊伺候的人不得與別處走動,除她自己外,拾翠殿的宮人無事不能出金銅粉門。 “二jiejie的傅姆和宮人,伺候不當才被責罰出宮,姆姆不會?!睂汒[再次撫慰。 今年的荷花節(jié),和往年一樣,京兆尹帶人各處巡過,早早設了黃帷圍起來,通往地方的道路,只準有名姓的人家出入馬車轎子。 武威郡公家的女眷和江南郡公家的女眷今年也在,她們新進上京不久,入宮拜見過,尚未來得及參加宮宴,只同長安城中幾處有往來的人家吃過宴。 兩家在當?shù)亟允墙y(tǒng)領一方的高門,出入皆豪奢,第一次參加盛大的荷花會,由著對長安繁華的見識和對皇都的敬畏,不得不緊張幾分。 路上行來,馬車之中端坐,單薄卻嚴實的綃簾遮住街上熱鬧,只聞聲音,亦能辯出外面車水馬龍卻又井井有條,行進往前,吆喝聲漸小,至完全無人聲,只有馬蹄和車輪的聲音時,便知是到地方了。 下車一看,入目皆是翠玉明鐺,香風鬢影,兩家女眷們忍不住嘆一聲:好風采。 水天一線的芙蕖,碧油油的是荷葉,大片大片濃密似翡翠,隨風輕搖的粉嬌瓣蕊團團簇簇,株株怒放。比花更嬌的,是軒亭草地上盛裝的仕女們。 兩家皆是軍功封爵,一封再封,無法再往前封時,封到女眷身上。武威郡公的女兒和江南郡公的女兒皆封了縣君,先皇的曾孫女們才能封縣君,遠一點的宗親沒有這榮封,齊家圣眷nongnong,也沒有女眷受封縣君郡君。他們兩家不是皇親,家中女兒反倒得了詔封,軍功雄厚,可見一斑。 武威郡公家是小公子和女郎都在,小公子承父萌,人稱小將軍,一出生就榮封游擊將軍的虛職。元小將軍尚未成人,十幾歲的少年,意氣風發(fā),正和meimei惠敏縣君在一處水榭上說話:“你看見她,不要往我面前引,我同武安侯家的小公子們約好一起喝酒,要是不怕哥哥被人笑話,盡管來尋,下次你再想出門逛街,哼哼?!?/br> 江南郡公家的女兒明婉縣君豆蔻年華,江南郡公有意與武威郡公聯(lián)姻,私下商議過,此事只兩家少數(shù)人知曉,外人一概不知。 惠敏縣君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下意識扮鬼臉沖哥哥威脅道:“你不帶我出門,我天天請她到家里來,等回了西北,我還要請她來做客長住?!?/br> 元小將軍抬巴掌晃了晃,似笑非笑:“哥哥天天揍你?!?/br> 惠敏縣君朝另一邊坐,選擇用氣憤的背影面對哥哥虛晃的巴掌。受迫之余,尚有余力保持西北世家的傲骨,全是為了不被長安城的仕女們小瞧,連生氣都格外隱忍。外來的世家女,最怕被人視作不知禮數(shù)的鄉(xiāng)巴佬。 元小將軍的巴掌合在一起,點點頭稱贊meimei:“這才像個縣君,長安的水米養(yǎng)人,真養(yǎng)人。” 惠敏縣君氣了一會,元小將軍早就離開,家里的婢子們在亭下站立,曬得大汗淋漓。此處不算幽靜,陰涼處又有好風光的亭榭各有主人,惠敏張望了一會,終于等到不算熟的熟人明婉縣君。 明婉縣君大惠敏三歲,自幼通曉詩文頗有才氣,傳出名的才女中,有她一個。兩人互相問候過,還沒坐下,明婉縣君唇邊緩緩流出一首清麗婉約的七言詩,惠敏捧場贊道:“好。”至于好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婢女鋪開紙張捧出墨硯,明婉縣君的一首賞荷詩,就此寫就?;菝羝凡怀鲈姷暮茫@手秀麗的字,她還是能賞識一二。 “要是哥哥見了,也會說好?!被菝魜G出一句自以為明婉縣君會喜歡的話。 兩家就要聯(lián)姻,從無往來的兩家郡主當然也要交好起來,這交好,從兩家初到長安之時便開始了,目前為止,只能說進展一般。一個嬌慣的孩子,和一個恃才傲物的才女,是說不到一起去的。 為了拿話臊哥哥,惠敏樂此不疲創(chuàng)造明婉和元小將軍的“偶遇”,但她其實是不太樂意和明婉待在一起的。這位有可能成為嫂嫂的縣君,張嘴閉嘴都是書里的詩文經(jīng)理,凡事都要往風雅上靠,說不上兩句就要引到人物什風俗出處,像是不這樣,就顯不出她的博古通今。 此刻這位才華橫溢的縣君,正以矜持高傲的口吻謝絕了惠敏的奉承:“閨中之作,怎能流傳到外男耳中?meimei抬愛,日后莫要再說這樣的話?!?/br> 對于這門潛在的婚事,美貌多才的明婉縣君同樣不太熱情,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元小將軍雖然年輕俊朗,出身威震邊關的武威郡公家,武威郡公是實際掌權的西北之主沒錯,可元小將軍只是武威郡公家的長公子,日后能不能襲爵郡公,還不一定。 明婉為自己待價而沽,認為父親太過著急,若能直接婚配一方掌權郡公或是皇親國戚,豈不更好? 嫁妝豐厚的明婉縣主,渴望在長安挑中一門更合適的婚事,何為合適?權大勢大,比威震邊關的武威郡王家更顯眼的人家。這樣的人家,在長安不多,但也有那么幾個,比如說風頭鼎盛的齊家,比如說連年被打擊依舊實力不可小覷的關隴八姓之首崔家,又或者更進一步,許婚皇子。 太子已經(jīng)大婚,可太子側妃的位子虛位以待,再就是余下四個皇子,那個傻的不要能,其他三個都還沒有大婚……明婉心中嘆息,或許她可以另許,但武威郡公要聯(lián)姻,族中沒有比她身份更高的女郎,父親要許人,只能許她。 涼亭賞蓮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被迫得知了三個賞蓮典故的惠敏頭疼不已,不得不主動提出到處走走。 各處亭臺皆有女眷嬉笑游玩,兩位縣君認識的人少,沒有人引薦,又沒有長輩在身邊,行步動步間不得分寸,怕露怯又怕言語冒犯人,只和認識的女郎一處玩耍,待上片刻,惠敏說要尋元小將軍來射彩頭,明婉便陪她去。 走過一處太湖石,正要上小橋,忽然一陣鑼鼓聲傳來,大道上遠遠駛來一隊侍衛(wèi),其后一抬大轎,金頂銅寶,瓔珞飄蕩,彩縵繡簾處描鸞描鳳,轎身鑲無數(shù)寶石明珠,光華燦爛,竟讓人一時無法直視,眼睛閉上一閉,方能正視。 轎前孔雀寶扇相間,流蘇寶蓋緊隨轎后,并有華幢六面,捧幢者皆著七品內侍服色,兩排宮裝侍女隨侍轎旁,這是皇家的儀仗。 大轎從紅氈上抬過,軒閣亭臺游玩的女郎們聽到鳴鑼聲,雖然嬉鬧并未完全停下,但無一人繼續(xù)懶坐,從陰涼處走了出來,站到遮陽油傘底下,等候來人。 幾個高品階的命婦去到前面迎接,連傘都來不及打,任由日頭曬著。 日光猶如流動的黃金,化霧般籠在轎中人周身,一張細嫩如白蘭花瓣的面龐淺淺含笑,華衣彩裙,烏發(fā)珠翠,白玉環(huán)佩,行步姍姍猶如一株寶相花。 喧鬧聲此刻全消,眾人伏拜:“恭迎公主殿下?!?/br> 兩位縣君出生在郡公府自小盡享榮華富貴,在皇家公主的威儀前,仍是不由自主地震撼了。 公主,竟是這般氣勢。 “來的是宮中哪位公主?”迎接完公主的儀仗后,惠敏小聲問明婉,明婉也不知道,不答話只裝沒聽到。 常年不入京的人無法熟知長安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對于永安宮中的人和事,更是無從得知,明婉縣君只從父親江南郡王那里聽過宮里有三位公主,又由今年的邸報得知其中一位公主不是皇帝親生。 水邊的亭臺重新迎來仕女們的歡聲笑語,這期間兩位縣君已經(jīng)得知寶鸞的身份,正是那位出身不明因禍得福的假公主?;菝舻昧嗽④娚渲械牟暑^后仍不肯離去,興奮地問哥哥:“公主也來了,哥哥可有瞧見?” 荷花節(jié)沒有正宴,元小將軍又不是女眷,無需特意到大轎前迎接,他離得遠,正和幾個新認識的世家子弟把酒言歡,聽聞公主來時,同其他人一樣,匆匆站立,向大轎的方向行過禮就算禮數(shù)周全了。 meimei提起公主,元小將軍無意同她話纏,叮囑她不要沖撞公主,就此丟下。 惠敏不服氣,追不上元小將軍,走回樹蔭下,指著自己鼻子問主動避嫌的明婉:“我像是會沖撞公主的人嗎?” 明婉得知寶鸞是三公主后就沒了敬意,臉上淡淡的,繡幽谷蘭花的緞面團扇遮住紅唇邊一抹譏笑:“meimei是家里正兒八經(jīng)的縣君,怎會沖撞她?” 惠敏聽出幾分,裝作聽不懂,若無其事用別的話轉換話題。 日頭移過半道影子時,兩位縣君由人引著前來拜會公主。四角飛檐的軒閣臺階下,幾家新入京的女眷們停駐欄桿旁,臉上全無賞花看水的神情,時不時朝里看幾眼,像是隨時準備著到公主面前問候。 軒閣中出一行人,臉上是一派恭敬,由女官領著往外,語氣意欲未盡:“公主賢淑端柔,體恤老幼,待人真是親切,這般品德,難怪她是公主?!?/br> 明婉聽到這句,不以為然。這么大的福氣,沒有好品德也裝了出來。 在曲折荒謬的宮廷驚聞以及晦暗未明的身世之謎下,清高的明婉縣君為自己即將對一位不算公主的公主俯首稱臣而難過,她選擇性忽視皇帝的圣眷和豐厚得令人訝異的封邑,心里只有明晃晃兩個大字,正統(tǒng)。 此公主非彼公主,一個不知道從哪里混進宮中的人,也配做公主? 第71章 ??雙更合并 軒亭闊朗,四面透風,地上鋪陳著金絲竹制成的竹簟供客人席地而坐。寶鸞笑容溫和,打量兩位新來的縣君。 郡公們的女兒入長安,上午傅姆就已提醒過。見一個也是見,見兩個也是見,今日賞人多過賞蓮的寶鸞,不介意再多賞兩個美麗的女郎。 兩位縣君年紀都不大,一個略顯稚氣尚未長成,眼中壓抑著好奇,時不時偷瞥四周。另一個氣質清麗,容姿優(yōu)雅,只是有些眼睛朝天,隱隱又透著些憤然。 寶鸞暗笑,這人不情愿來?好心讓人去請,原來不領情。 她心想,你不愿拜我,我還樂得少見一個人。 公主出游,只有公主不見人的,沒有別人不見公主的。過去寶鸞玩耍,全由著自己的心情,身邊陪伴的女郎全是自己挑選,如今突然變了變,什么人都要見,寶鸞也覺得不習慣。 因為她自己選的,所以只能耐著性子適應。好在寶鸞本就是個柔和人,適應起來也沒有多難。 迎著明婉縣君不討喜的目光,寶鸞笑容依舊。 問過幾句家常話,另有陪伴的女郎討喜地說著俏皮話引寶鸞注意,新來的縣君有多別扭,寶鸞不再在意。 亭中女郎們或跽坐竹簟陪著公主說笑,或安靜站在角落欣賞滿湖出水芙蓉。明婉縣君聽著女郎們的奉承話,忍不住為她們含羞。 她越是不屑,越是頻頻朝寶鸞看去。公主烏黑云髻上華麗的花釵步搖、細白脖頸上掛著的寶石瓔珞金項圈、腰間潤亮白澤的珍珠腰帶壓衣白玉環(huán),以及繡飛鳳的燦金宮裝,無一不狠狠刺中明婉縣君的眼睛。 不是公主,卻怡然自得地享受皇家富貴,毫不知恥地讓人奉承!這就是所謂的帝國明珠嗎?只是運氣好罷了! 忍無可忍的明婉縣君騰地一下站起,從熱鬧的女郎貓群中退出。安靜賞蓮的女郎比比皆是,沒有人為明婉縣君的離開大驚小怪,反而有人因她騰出了位子,欣然挨著公主腳邊坐。 寶鸞的余光先是灑過惠敏縣君,這位小縣君樂陶陶地同新認識的女郎開交繩,已經(jīng)將她的同伴明婉縣君拋之腦后。而后又看那位莫名其妙的縣君,只見她倚靠在亭柱旁獨自賞蓮,臉上仍掛著憤憤不平的火氣。 啊,明婉縣君對皇室忠心可表,太常寺應該招納她做招牌才是。 寶鸞收回思緒,懶懶搖著象牙長柄繡粉蕖的團扇。吹著涼風看著夏蓮,在一片女郎如黃鸝百靈般清脆的嬉笑聲中,睡意漸生。 傅姆及時注意到寶鸞以扇遮哈欠,正好勸寶鸞早回去歇息。 大轎很快抬來。 寶鸞回宮后,其他人仍在游玩,只是不如剛才先時那般熱鬧。 惠敏縣君重新注目明婉縣君,問她:“方才她們念詩,你怎么不來?要是你為公主作詩,她肯定夸你?!?/br> 明婉縣君唇邊一抹輕慢的笑意,如雅士般負手在背走了兩步:“此地無詩可做。” 惠敏看了看明婉身側的女郎,是個姓趙的女郎,不知道明婉什么時候認識的,兩人談心正高,走到另一排蔥郁繁茂的槐樹下,惠敏不想陪著說話,轉身走了。 “……我算是瞧出來了,方才滿亭子的人,就只meimei有幾分荷花的品性?!边@悅耳的話似飲子一般涼爽,聽得明婉心頭熨帖,眼睛更是要看到天上去,好不容易下來了,下巴又抬起,喜歡的目光重新端詳這個頗為相得的新閨友。 只見她氣質不比自己差,容貌不比自己遜色,談吐也有三分,雖是出自已經(jīng)衰落的趙家,但勉強可以往來。 自見了公主后,明婉憋在心里的話總算能夠向人傾訴:“……就沒有人說說嗎?” “誰敢說?”趙福黛聲音越發(fā)低,言辭間頗多忌諱。 明婉從憤怒中清醒幾分,及時打?。骸笆橇耍旒也豢勺h。”轉念一想更加不舒坦,皺眉道:“那她更該有自知之明,怎么還出來招搖?生怕別人不記得她是什么來路?!?/br> 趙福黛抬手捂住明婉的嘴,輕斥道:“別說了!她最是得寵,誰都比不了她。” 這話一出,猶似點燃一根爆炸,在明婉心里噼里啪啦地炸開:“禍亂皇室,天理難容,若知羞恥,理當自戕!” “meimei大義?!壁w福黛嘆息,雙目似有無盡擔憂:“這話,可千萬別到她面前說。” 明婉深深斂起眉心,恨鐵不成鋼:“皇家威嚴,是不能挑釁,可她既承了這份尊貴,總得顧及體面,不能不讓人說話。” “好歹她過去喊過我一聲表姐,就這,我都不敢在她面前說話?!壁w福黛微微含笑,對上明婉傲氣的面龐,道:“今天你也看見了,那么多人,全捧著她喜歡。現(xiàn)在人人都贊她氣度嫻雅,竟似要傳出賢名來。” 明婉又被刺了一下,帶氣道:“她不喜歡了,還能氣度嫻雅?” 趙福黛一笑不接話。 荷花節(jié)后,寶鸞約好和人一起東郊放風箏。幾個人商討后,覺得還是以公主的名義,下箋請客更熱鬧。寶鸞讓服侍筆墨的女官去寫箋子,女官寫好后讓寶鸞過目,兩個縣君的名字不在里面。 傅姆特意交待女官不必加上,上次那位明婉縣君的傲慢讓人很是不喜,連帶著和她同來的惠敏縣君也讓傅姆遷怒了:“不請也罷?!?/br> 寶鸞吃幾口酥山,冰涼甜蜜的味道讓人心情暢快,她先是忍不住念一句詩贊道:“玉來盤底碎,雪到口邊消?!本o接著又道,“添上吧,既要請人,就全請了,不然讓人知道,說我小氣?!?/br> 傅姆出去后沒多久又進來,像是特意立在這里。寶鸞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哦,有客來了。 山石嶙峋旁的月亮門,亭亭如松地走出一人,紫色繡團龍波紋的錦衣,腰間紅玉腰帶,上系白玉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