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53節(jié)
睡夢中的美人兒不知夢到了什么,眼角下隱隱有淚漬,黛眉微蹙,似西子捧心,我見猶憐。 傅姆越發(fā)心疼,動作更加輕柔:“殿下,今夜還去朝陽殿嗎?” 寶鸞迷迷糊糊聽到這一句,從夢中掙出,張開惺忪睡眼:“姆姆,什么時辰了?” 傅姆答:“酉時一刻?!?/br> 寶鸞一聽已經過了酉時,連忙從床上撐起:“怎么這么晚了?快快替我梳洗?!?/br> 傅姆立馬喚宮人進屋伺候。 寶鸞一邊穿戴一邊催促:“快些,快些。” 傅姆忍不住道:“殿下莫急,就算晚些去,六殿下也不會說什么?!?/br> 滿宮上下,有誰像公主這般,真心實意為趙妃的逝去傷心,夜夜不辭辛苦陪著六殿下守靈? 也就公主渾金璞玉的一個人,才會赤心相待曾經的故人。 寶鸞對著銀鏡照,有些發(fā)愁:“怎么睡一覺起來,眼睛還是腫的?” 傅姆不敢說,那是因為又在夢里哭了呀。 宮人照吩咐為寶鸞簡單挽個發(fā)髻,特意取來煮熟去殼的雞蛋,在寶鸞眼皮上滾來滾去試圖消腫。 雞蛋都滾涼了,寶鸞還是覺得眼睛腫,她又派人去冰窖取冰,用冰敷眼睛。 傅姆心疼得不行,又急又無奈:“這種天用冰,豈不壞身體?” 寶鸞細聲:“就敷一會會,不冷的?!?/br> 傅姆這些天擔心不已,就怕寶鸞為趙妃的事傷了心神,這會子見她為了消下眼睛的紅腫,竟用冰敷,心中苦澀實在受不住,背過身抹眼淚。 “既怕眼睛腫著被人瞧見惹人擔心,作甚還要出去,待在屋里歇息豈不更好?”傅姆哽咽,“飯不好好吃,覺也不好好睡,夜夜跑去守靈,一守就是一夜,再這樣下去……” 寶鸞急忙站起來替傅姆擦眼淚:“姆姆,別哭,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明天就不去了?!?/br> 傅姆:“當真?” “真的,明天、明天趙妃就下葬了?!?/br> 傅姆總算松口氣,剛想說“那就好”,察覺此話太過涼薄,及時打住,改口道:“公主一番孝心,趙妃泉下有知,定十分寬慰。” 寶鸞轉過頭去,繼續(xù)由宮人用脂粉薄涂眼下遮住紅腫。 她有些慚愧,眼睛不敢往鏡里瞥自己。 夜夜去朝陽殿守靈,并不只是為了趙妃。她不能放班哥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朝陽殿,所以她去陪他。 要是讓她單獨一個人留在朝陽殿,她是守不住的。也許不到兩個時辰,她就會被自己嚇得跑回來。 為趙妃的逝去傷心是一回事,害怕趙妃的尸體又是另一回事。她看多了鬼怪異志的話本,至今不曾看過趙妃的尸體。 她還是有些害怕趙妃的。 趙妃被她當做母親時,發(fā)瘋掐過她,這份陰影直到身世大白后才漸漸消散。 她不再渴望趙妃的母愛,但趙妃曾經象征著她整個幼年對母親的期盼,這份期盼在得知趙妃并非自己的母親后,沒有變成怨恨,而是化作同情。 她同情趙妃瘋了十幾年關在一個地方不見天日,同情班哥被送走十幾年好不容易歸來,剛和母親相聚,卻轉瞬間面對生離死別。 班哥恢復身份后,趙妃清醒的次數比從前多。趙妃死后,她才知道,趙妃清醒時曾做過一個佩袋給她,上面繡著一個寶字,半個鸞字。 原來趙妃記得她的名字。她并不是讓趙妃厭惡到想要殺死的壞孩子。 寶鸞小心翼翼拿起寶石漆盒里繡著青鸞圖紋的佩袋,半個殘缺的字隱在佩袋最下方,她愛若珍寶地將它捧在心口處,而后重新放回去鎖好漆盒。 也許,不瘋的時候,趙妃也曾將她當成自己的孩子那般愛過。 從拾翠殿到朝陽殿,宮道被黑夜淹沒。 宮人們提燈照明,闊大的廣場,皇后坐在步輦上,示意眾人停下。 前方拾翠殿的宮人抬著寶鸞的坐輦匆匆而去,十幾盞宮燈,照出一條螢黃的道路。 走得太急,沒有人注意側方連通廣場的拐角處,兩盞華麗的鳳燈停駐不前。 “方才過去的是誰?”皇后問。 貼身女官答:“是無雙公主,看宮人掌燈的方向,應該是往朝陽殿去的,娘娘是否要將人叫回來?” 皇后擺擺手:“叫她回來作甚,隨她去吧?!?/br> 女官道:“聽聞明日趙妃就下葬了,陛下至今未去趙妃靈前看過。” 皇后聲音無波無瀾:“陛下怎會去呢?他宅心仁厚,去了也是傷心,倒不如像現在這般,眼不見心不煩。只是難為那兩個孩子,夜夜守在靈前?!?/br> 女官伺候皇后多年,算是皇后身邊得力的人,饒是如此,很多時候,她依舊捉摸不透皇后的意思。 比如現在,趙妃死了,陛下連炷香都沒上,皇后娘娘應該高興才是,可是不知為何,她聽娘娘說起趙妃喪事的時候,沒有任何欣慰的意思,仿佛死的只是一個陌生人,而非曾經的后宮勁敵。 女官試圖討好皇后,將宮里人說的那些話當笑話講給皇后聽:“大家都說,本以為六殿下這么快得到太上皇召見,定是個有福氣的人,結果前腳出了太極宮,后腳就死了母親,可見不是個真正有福的人?!?/br> 昏黃的燈影被風吹晃,半明半暗的流光撫過皇后一雙涵煙眉,收尖的眉心微蹙,溫婉眼形透出晦暗不明的幽深之意:“你真當他沒福氣?他若沒福氣,便不會死母親?!?/br> 太上皇的一碗湯,可不是人人都能享用。殊不知,被他看進眼里的,才能得他這副費心“賞賜”。 皇后忽然沒了興致去梨園看新編的西域舞,她揮揮手,命人調轉方向回殿。 “替我去趙妃靈前上炷香,再讓御膳房做些夜宵補品送給那兩個孩子,夜里涼,讓他們身邊伺候的宮人好好照看,不得有失?!?/br> 女官驚訝皇后這番體貼周到,生怕領悟錯意思辦錯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試探:“娘娘的意思是,好生照看兩位殿下?” 皇后語氣冷淡:“怎么,我不能關心自己的庶子庶女嗎?” 女官大駭,連忙埋低腦袋領命,又道:“三公主和六殿下能得娘娘關切,日后定會像待趙妃那般一片烏鳥之情待娘娘?!?/br> 皇后眼神掃過去。 女官瞬時腿更軟了:“不,婢子說錯了,娘娘自己的孩子皆是至孝之人,殿下們待娘娘的孝心,豈是三公主和六殿下能比的?” 和煦的夜風吹過皇后無情的眉眼,她輕聲道:“日后我若死了,絕不要誰為我守靈,他們最好別在我靈前哭,我最討厭怯懦落淚的人?!?/br> 女官噤聲。 黑沉沉的夜覆在朝陽殿外肆意生長的新芽,天上幾顆放哨的星星,月亮躲進云里偷懶。 厚重的檀香掩住大蒜的氣味,班哥將蒜抹在眼皮上,一瞬息的功夫,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可悲又可笑地將蒜快速藏起來。 他的母親死了,可他哭不出來。但他必須有眼淚。 沒有眼淚的悲傷,很難讓人相信。 他不能讓小善覺得他是個連母親死了都不傷心的怪物。誰都可以將他當怪物,可是小善不能。 他喜歡她,比任何人都更喜歡她。 這份喜歡對于他而言,彌足珍貴,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喜歡她,那他一定是變成了神志不清的怪物。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便知道,他也許真的能夠像郁婆說的那樣,體味世間的七情六欲。 這滋味酸甜苦辣皆有,但他很喜歡。 不必假裝關心,不必掩藏厭惡。 做人不再無趣,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情愫原來這般美好。 班哥看著黑夜中緩緩走近的寶鸞,他壓抑住張開臂膀迎接她的沖動,百般煎熬等著她朝他走來。 黑夜與燭光的交影,兩道影子越離越近,最后融為一體。 寶鸞撲進班哥懷中,她小心地掩藏自己夢中哭過后的紅腫痕跡:“我來遲了,你是不是等急了?” 班哥使勁眨出眼淚:“我還以為你今晚不來了?!?/br> 寶鸞抬眸,望見班哥臉上全是淚,無言落淚,最是傷心。 她這幾日見慣了他的眼淚,小手忙不迭在他眼下撫來撫去擦拭淚水:“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怎會不來?下午一時睡迷,所以才來晚了些?!?/br> 班哥點頭:“嗯?!?/br> 他眸中水光流動,濛濛生霧般盛滿淚花,哭得好不可憐,寶鸞見他哭,她也想哭,鼻尖一酸,背過身揉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見班哥眼淚汪汪,就覺得他好可憐。 他肯定很痛苦,在外面流落那么多年,結果回來沒幾個月,母親就死了。 他再沒有機會了解親近自己的母親了。 喪母之痛一定很難熬,他又是那種溫和的性子,即便悲痛,也不會說給人聽。 他就這么哭啊哭,哭得她心里好難受,尤其是他眼淚洶涌,卻連哭聲都沒有,這種默聲哭泣的方式,更讓人悲傷。 寶鸞重新扎進班哥懷中,兩個人哭做一團。 第53章 ??歷練 趙妃下葬后,宮中一切恢復如常。像是大海里投入一顆小石子,漣漪剛起便迅速恢復平靜,朝陽殿遽然逝去的香魂沒有引發(fā)太多關注,寶鸞除外。 她細心地關注著班哥,比從前更頻繁地去尋他玩耍,試圖借以玩樂分散他的悲痛。 然而班哥總是不在清思殿。 派去清思殿打探的宮人悄悄回來和寶鸞說,六殿下每日天未亮便起,每晚夜深時才睡,一忙起來,好幾天都瞧不見人。 寶鸞找李世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班哥最近除了習文練武外,還進了兵部歷練。 這個所謂的歷練,顯然不是舒舒服服地坐在皇城都堂當差。 “那小子真是自找苦吃,竟然跑去西郊大營,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對于班哥被派去西郊大營的事,李世很是不屑。 在李世看來,這個弟弟瘦弱文氣,雖然贏過幾場馬球賽,但打馬球和進大營歷練完全是兩碼事。 打馬球或許還能靠幾分運氣,但進大營歷練就只能靠毅力了。 “有機會你勸勸他,莫要跟自己過不去,他若想找事干,我手里好幾件差事勻他一件便是?!?/br> 李世都這樣說了,寶鸞哪能不擔心? 西郊大營有多可怕,人盡皆知。世家子弟若不爭氣,家中長者便會威脅他們進西郊大營磨礪,郎君們聽到西郊大營四個字,堪比小兒見到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