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不多時,飛機騰空,進入平飛,司南打開電腦,靜靜地對著逸棧的考察報告草稿。那份報告她只寫了個大概,還有許多細節(jié)的地方等著加上去。下周三之前,她必須把完稿交給司歷勤看,但此時頭腦空空,似有許多念頭,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她很清楚程致研在合作條件上做了多大的讓步,她的上海之行可說是圓滿成功。不管她報告寫得是否周詳精彩,至少對于那幾條實實在在的好處,司歷勤一定會十分滿意的。但是,如果他知道更多,比如她與程致研之間的那段舊事,還有默默的事情,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她不得而知。 司歷勤一向是公私分明的,甚至連她在工作上也未曾得到過任何優(yōu)待。 她記得有人問他:你最擅長的事情是什么? 他回答:放權和切割。 以她對司歷勤一貫的了解,確實如此。但這一次,她不敢肯定,突然覺得累,想不通為什么她沒辦法做這樣干干凈凈的切割,每一次攸關她一生的轉折與起伏,都要和那些金錢交易聯(lián)系在一起。 她一路胡思亂想,前一天的電話中的約定早忘得一干二凈,一直到飛機快落地才想起來還沒把航班號告訴顧樂為。上機場快線之前,她給顧樂為打了個電話,鈴響了一下就自動接到語音信箱,欣快的粵語女聲,提示她留下口信。顧樂為應該是臨時有病人,或者跟師太進手術室了。 她想,這樣也好,因為程致研就坐在她對面的位子上。 初秋的香港,氣溫終于落到三十度以下,早晨微雨,過午有短暫的陽光,淡淡落在他們身上。 “默默今天下午上鋼琴課,明天你有沒有時間?我?guī)鰜怼!彼龑λf。 他一直在等她開口,終于等到了,內容卻不是他希望的,生分疏冷,但這一面究竟該怎么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小孩,哪怕是在他們最親密的那段日子,他覺得他們會永遠在一起,但那種永遠也是極其抽象的。他甚至沒有一個具體的概念,四歲出頭的孩子應該有多高,喜歡什么東西,會說些什么話。 通常情況下,男人與孩子的第一面總應該是在醫(yī)院的產(chǎn)房門口,一個欣喜,一個懵懂,甚至緊閉著眼睛,雖然突如其來,卻不至于張皇失措。而他的孩子,已經(jīng)四歲零一個月,甚至都已經(jīng)開始上鋼琴課了。她會有一雙清澈卻慧黠的眼睛,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張。她可以選擇,喜歡他,或者不喜歡他,一切都不由他掌控,或許再也不會有機會彌補。 “她在學鋼琴?”他輕聲問。 “對,”司南回答,“剛剛上了幾節(jié)課而已,在學五線譜和基本指法,還什么都不會彈?!?/br> “我想今天就見她,鋼琴課幾點結束?” “四點半?!?/br> “我們一起吃晚飯?!?/br> 她靜默一秒,才點點頭,說了聲:“好?!?/br> 四年零七個月都那么過去了,但那天下午,區(qū)區(qū)幾個小時卻過的如此艱難。直到站在音樂教室的琴房門口,等著那扇門打開,他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門開了,一個童聲傳出來:“我今天又沒有拿到獎品。”稚嫩卻不過分細弱。 “沒拿到獎品還這么得意?!彼灸系穆曇?。 “不過是小音符徽章而已?!闭Z氣不屑。 “你還會說‘而已’了,跟誰學的?” “外公啊,上次他來接我放學,就這么跟我說的。然后,他給我買了這個?!?/br> 那句話之后,默默就那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留著一個整整齊齊的童花頭,有些瘦,手腳纖細,正低著頭指著胸前一個十六分音符形狀的藍水晶胸針。 短暫卻漫長的一秒,司南和程致研都沒說話,站在原地互相望著。 “mamamama,你看啊。”默默來回晃著司南的手,打斷了那陣靜止。 “很好看,”司南敷衍了一聲,帶她到程致研面前,對他說,“她中文不是很好,你可以跟她講英文?!?/br> “誰說我中文不是很好?!”默默立刻抗議,“我會背《木蘭辭》!” “好吧好吧,你中文很好,行了吧?!彼灸闲Τ鰜?,小孩子總能適時的緩和一下氣氛。 程致研俯身對她說:“你好。” “你好,”默默回答。 “我是你mama的朋友,”他字斟句酌,“剛剛到香港,想要你們帶我到處轉轉,可以嗎?” “可以?!彼粗?。 他蹲□,與她平視。 小孩子的眼睛總是很尖的,注意到他蹲下又站起來的動作不太自然,便問:“你的腿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受傷了?!彼卮?。 “在森林里?”默默問。 “為什么是在森林里?”他反問。 “故事里都這么講。”她回答。 “好吧,”他不禁莞爾,“差不多,就是在森林里?!?/br> “我上個禮拜也摔了一跤,你看,這里,還有這里?!彼o他看手心,又卷起褲腳管給他看膝蓋,上面有些擦痕,已經(jīng)愈合,結了痂,漸漸變淡。 “很快就會長好的,不會留疤?!背讨卵休p握著那只手,骨骼細小,皮膚的觸感細柔而半帶濕潤,給他留下那樣深刻的印象。 “你的傷也會好嗎?”默默問。 “也許會,也許不會?!彼卮稹?/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