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此時已經(jīng)落地，一拐彎，從左掖門走出來。

    禁軍眼見皇帝親出，手中頓地，口中高呼「萬歲」。驚得廣場上眾人紛紛回頭，正好見到一個青衣素襖的年輕女子，陪著金龍袍服的皇帝，兩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第147章 城門三請（九）

    天下之主, 九五至尊，與一個平民女子，相談甚歡, 并肩走來。

    這一幕直叫廣場上許多人舉起手, 使勁擦眼睛，不知道自己眼見，究竟是真是幻？

    皇帝一行人走得比下階梯快了些，很快就到了人群之中。許都知擦著汗水, 小跑著過去，重又跟在皇帝身后。好在他老人家平日里腿腳麻利，關(guān)鍵時刻沒有誤了官家的大事。

    京城中人與別處不同，對于覲見天顏這件事, 頗有些經(jīng)驗。

    本朝按照周天子傳下的古禮，每隔三年的冬至, 皇帝巡南郊祭天, 巡北郊祀地。

    出巡之日, 全套天子儀仗遮天蔽日，附近上頭高樓皆站滿百姓圍觀, 皇帝端坐于大駕玉輅, 接受民眾朝賀。

    所以這回近距離見到皇帝，廣場上雖人心浮動，倒還沒失了禮節(jié), 隨著禁軍的呼聲, 一起喊起了「吾皇萬歲」。

    皇帝伸手, 止住禁軍呼喊之聲, 待遠處也慢慢消停下來，親開金口, 御賜玉音：“民女薛氏有第三請，請以女子為丁，一如男子。準(zhǔn)開女戶。朕頗愿答應(yīng)。惟事關(guān)重大，朕欲先擇一路試行?！?/br>
    他說完之后，場中忽然靜默下來。這一金口玉言，居然沒有如同前兩請一樣，得到熱烈回應(yīng)。

    男子們聽到開女戶三個字，面色沮喪，如喪考妣。女子們聽到女為丁三個字，面現(xiàn)猶疑，臉色下沉。

    一干朝廷重臣則為了皇帝無視朝廷議事之制，當(dāng)眾做出這等隨心所欲的允諾，氣得手抖。

    左仆射尚還顧及皇帝臉面與朝廷威信，不愿當(dāng)眾與皇帝爭執(zhí)，胡儀卻臉紅脖子粗，越眾而出，高聲質(zhì)問：“陛下既知事關(guān)重大，為何不顧祖制，不尊章程，繞過政事堂諸位相公，一意孤行？陛下此舉，是視置政事堂為無物耶？是將門下御史，都當(dāng)成了寒冬蟬，無爪貓乎？”

    這一罵連帶罵了皇帝與群臣，諸位重臣都被他罵得抬不起頭。

    皇帝運了口氣，裝出一臉和顏悅色：“朕不是說了嗎？朕雖有這個想法，卻并未定論，此事終究要交政事堂商議。何況究竟選哪一路施行，也需各位愛卿群策群力，集思廣益，才能最終擇定。”

    胡儀如何看不出皇帝耍的花槍，臉色因憤怒而紫漲：“大慶殿集議，尚有先后規(guī)矩，從位最卑的問起，最后才問高位之人。朝廷為何設(shè)此制度？為的就是防止頭馬一叫，眾馬齊喑，議事之制形同虛設(shè)。

    如今政事堂尚未商議，陛下已公然表明態(tài)度，政事堂豈敢再與陛下抗衡？這是陛下設(shè)好了繩索，絞好了套子，逼著政事堂諸位相公就范?！?/br>
    皇帝被他說得開不了口，胡儀猶不解恨，抬頭看著皇帝身后眾臣，厲聲道：“諸位受國之重恩，服紫著緋，本該以事國為大，以事君為次。如今陛下踐踏成制，諸位卻只顧著戀棧權(quán)位，保身全命，上不能規(guī)勸帝王之失，下大失人臣本分，有何顏面，立于朝堂之上？”

    看了一圈，沒看到御史中丞的身影，這也不妨礙他老人家逮著諫官開罵，罵他們尸餐素位，唯唯諾諾，與冢中枯骨、掌下玩物無異。

    城墻之上，墻垛之后，御史中丞原本已經(jīng)放下的弓箭，隨著胡儀胡儀在北風(fēng)中的厲聲呵斥，隨著面上閃過的羞惱之意，又被慢慢舉起。一點寒芒，透過數(shù)丈的高度，筆直對準(zhǔn)恒娘。

    待朝堂上下，今日在廣場的，沒在廣場的，都被胡儀罵了個遍，他才終于沉下怒火，語氣森然，開始總結(jié)陳詞：“陛下今日只圖一時之快意，卻為子孫留萬世之隱患。臣請陛下，收回成命，交政事堂再議。

    太學(xué)諸子年輕氣盛，最愛鬧事，哪里經(jīng)得起祭酒這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胡儀話音一落，他們立即齊聲吆喝：“學(xué)生附議，請陛下收回成命。”

    過了一會兒，連那些閑漢，也開始加入請命的行列：“請陛下收回成命?！?/br>
    恒娘已經(jīng)走到薛大娘身邊，還來不及跟她娘說話，便被眼前這風(fēng)云驟變的局勢吸引心神，握著她娘的手，臉色卻漸漸變了。

    「收回成命」的呼喊聲漸漸漲高，與呼嘯的北風(fēng)相互呼應(yīng)，如同有了實質(zhì)一般，黑沉沉壓在廣場上，壓在巍峨的宣德門上，如同有人施了移山倒海的法術(shù)，將一整座泰山搬到京城之上，半空之中。

    就在她心提到嗓眼子的時刻，居然聽到一個女子聲音，也清楚明確地響了起來：“臣女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她驟然回頭：是盛明萱。

    不只是盛明萱。

    她出聲之后，先是遠處圍觀的娘子，再是近處的貴女，甚至最早出聲的一些女人社社員，也開始紛紛出聲，加入到這龐大的聲音洪流中去。

    到最后，緊緊閉著嘴巴，始終不肯被挾持與妥協(xié)的，只剩了丙楹的幾個學(xué)子，恒娘、薛大娘、三娘、九娘、燕姐兒，鬼機樓出來的娘子，以及一些平日最是離經(jīng)叛道，不被人所喜的娘子和貴女。

    在鋪天蓋地的人聲之下，她們與皇帝一起，成為滔天巨浪下的孤舟，被人群越來越大膽，越來越強壯的呼喊聲高高拋起，又重重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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