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片刻，便約有二三十人匯集一處，衣袂飄飄，幽香渺渺，從人群自動分開的道路行出。

    為首一人，身邊竟伴著一個高大瘦削的男子。那女子走著走著，忽然伸出纖纖手掌，將頭頂帷帽取下，露出一張柔和卻憔悴的婦人容顏。

    卻是袁夫人與她的夫君。

    她的行動引來身后女子的高聲喝彩，隨著彩聲，更多的隨行女子脫下帷帽，露出一張張年輕，或不怎么年輕的美好容顏。

    未必十分美麗，卻有著千百分的美好。眉眼就算疏淡，照樣閃耀驕傲光芒；

    臉頰或許有斑，不掩文采熠熠?；蚺只蚴荩蚋呋虬?，卻有著共同的自信飛揚。

    恒娘眼睛亮了，她向人群中望去。九娘與她的姐妹也認出來人，興奮得臉兒通紅，彼此抓著手，緊緊張望。

    這正是阿蒙為她們請來授課的京城學識女子。

    她們未必都出自盛家這樣的高門，亦有低品官吏人家的女兒，卻無一不是家里精心嬌養(yǎng)，或是延請高師，又或是家學淵源，容許她們有所學，有所長。

    這些女子，或優(yōu)于詩書，或醉心營建，或隨父周游天下，一支畫筆，描盡世俗風情，甚至有埋首易經(jīng)，日日推演天文歷法的奇女子，連阿蒙都景仰得很，恭恭敬敬叫先生。

    貴女，可不是只有盛明萱這個樣子的。

    袁夫人當頭，一群女子快步走到恒娘身前。此時情形不同平日，雙方只是微笑頷首，并不打招呼。

    有女子出言，高聲說道：“十五年前，漢中大旱，又逢蝗災，流民涌入京師。尊府果然大發(fā)善心，一口氣買下十幾個小丫頭。”

    盛明萱?zhèn)阮^看過去，認得這是安樂郡主的女兒。守寡之后，不再嫁人，性情豪俊，交游廣闊。京中大戶既喜她出身高貴，又愛她消息靈通，每每爭著與她結交。

    謹慎點頭：“我亦曾聽家中大人說過此事。盛家世受國恩，危難之際略盡綿薄之力，分屬應當?！?/br>
    那女子哈哈大笑：“豐年丫頭身子錢十貫，災年只需三吊加一袋子粗面——你家這善事做得十分之劃算！這倒也算了。如今這些女孩也該長大成人，你知道她們下落如何？”

    盛明萱愕然：“這個，想來年限已滿，結算出府，自行尋親去了？”

    “盛娘子，何不食rou糜？”那女子訕笑：“你知道，我向來愛交游，不巧就聽來許多消息。聽說尊府這買來的丫頭，下場可都不太好。其中一人，懷著身孕，被尊府轉(zhuǎn)送于來家做客的官宦之友。

    又有一人，不堪主母辱罵，投井身亡。另有兩人，因有妊，尊府大人苦于多子，不欲其生育，連同其腹中孩兒，一同轉(zhuǎn)售于別家?！?/br>
    城樓之上，盛副使怒向皇帝進言：“臣請陛下嚴查，究竟是何人伺察士大夫之家，于此等后院細事上做文章？”

    眼角余光掃一下周圍群臣，冷冷道：“此風如不剎住，屆時人人自危，是重開武氏密告之風，內(nèi)帷之中，再無三尺安閑之地?！?/br>
    皇帝笑道：“卿家萬勿多心，安樂家這孩子素來就愛個熱鬧。況且這些個小事，御史都不見得有心思告你，安心安心?！?/br>
    群臣中有口舌詼諧者，笑道：“說起這幾樁事，我也聽過一些。當事人沾沾自喜，寫了詩詞，同儕傳閱，以為一時美談。哪里需要去專門伺察？”

    宰執(zhí)重臣都是有風度的人，自是不好大笑，嘴角微微一彎，極有深長雋永的意味。

    盛明萱倒真沒關注過這些丫鬟的去向，便是聽過贈妾的詩詞，亦是贊嘆其文字情思，并無深究過，詩中被贈的是哪個丫鬟。

    此時聽對方理直氣壯說來，不敢輕易否認，只好轉(zhuǎn)移話題：“你也不要以偏概全。女子為婢妾，亦有遇上善心主君的，生兒育女，得一生安樂。世事艱難，便是在民間，也未必能夠人人無恙。

    無論如何，你們總該承認，女子出路狹窄，多這一條路，總好過少一條路。我既是周婆言的主編，總要替天下女子的出路著想?！?/br>
    “出路？什么出路？”恒娘不等別人接話，已憤而出聲：“朝廷下圣恩令，開女學，讓女子入學，是出路。準女子為師，是出路。允女子行醫(yī)，也是出路。南海之上，朝廷發(fā)大軍，令得商路暢通。

    為女子南下做工，提供沿途保障，也是出路。唯獨你說的這條為人做婢妾的路，不是出路，而是絕路?！?/br>
    “盛主編，你盡可以在副刊之上，傳播中饋之道，精研悅容之術，講授些女紅女德，宣揚些妻妾和睦。

    但請你記住，周婆言致力于謀求的女子出路，從來不是把自己交到別人手上——也從來不是，將希望寄托在善心主君的垂憐寵愛之上?！?/br>
    咬著牙，緊緊盯著盛明萱：“你若要為女子爭取做婢妾的出路，請你退出周婆言，自去開創(chuàng)盛婆言。且看是你的主張受歡迎，女子們愿意追隨你的腳步，賣身求榮。還是更多的女子不肯被賣，不肯被cao縱，愿意與我一起，去爭取真正的出路?！?/br>
    她身后的娘子們哄堂大笑，高聲叫起來：“滾出周婆言，滾出周婆言！”

    她們在城門下爭辯，聲音再高，也無法傳到身后十來米遠的地方。

    人群之中，莫不是站在前頭的，使勁踮腳豎耳，在后面的，又急不可耐地跟前面打聽。

    既是口耳相傳，必然便免不了添油加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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