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勒之戰(zhàn)爆發(fā)的三年后，戰(zhàn)火終于停歇。

    絡(luò)繹不絕的使臣捧著金銀財寶，面如土色地走進艾澤維斯王城，將稀世珍寶與投誠協(xié)議捧至艾琳娜一世的面前，只求終止兵燹。

    伊爾彼時已是議會領(lǐng)袖兼前線指揮官，沉甸甸的金銀勛章掛在身姿挺拔的王女肩頭，將她一頭高扎的銀發(fā)襯得如刀劍般凜冽。

    曾經(jīng)誓要貫徹先王訓導的卡斯特洛第三王女杵著血跡斑斑的長劍爬至權(quán)力的巔峰，劍柄上金色的流蘇隨風飄蕩。她望著匍匐在她腳下的人類使臣，面容無悲無喜。

    “伊爾，這是你的戰(zhàn)果?！卑漳让藢⒉ɡ彰藝耐墩\協(xié)議遞至伊爾面前。

    伊爾看了眼，卻是撫肩單膝跪地，“這是陛下的榮耀?！?/br>
    說罷，她頓了頓，竟是解下了隨身的佩劍，“陛下，臣已老去，請求陛下恩準讓臣榮歸故里，臣代表卡斯特洛愿與艾澤維斯修訂永久盟約，永不背叛。”

    此話一落，滿廷嘩然。

    沒人想到伊爾竟會在這個時候急流勇退。

    “你的意思是……”艾琳娜沉吟，“你想回卡斯特洛？”

    伊爾微微攥緊了手中長劍，“是。”

    殿堂之上，一片詭異的沉寂，只聽得艾琳娜一世緩緩步下青銅王座的腳步聲。

    很快，伊爾就感覺到一只手輕輕地托起了她的下巴。

    “伊爾，你永遠不是艾澤維斯的臣。”艾琳娜的紅眸依舊如水洗，歲月只在她的兩鬢留下了些許印記，她的面容美艷如昨，一如她的母親。

    王廷之上，眾人因兩人如此狎昵的動作紛紛側(cè)目，但無人敢有意見。

    整個艾澤維斯都知道，女皇艾琳娜一世年近四十，后宮男寵無數(shù)，卻無一子嗣，關(guān)于她和卡斯特洛繼任者伊利格爾坦的流言早已滿天飛舞。

    “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艾琳娜微笑起來，“我應(yīng)當為你舉辦一場加冕儀式。”

    伊爾神色不變，手中攥劍的力道卻是越來越緊，“陛下，歷任卡斯特洛之王的繼任儀式都需在圣籍殿堂舉辦?！?/br>
    “那有什么關(guān)系？”艾琳娜卻是輕描淡寫，“你先在王城加冕，隨后前往卡斯特洛舉辦繼任儀式即可。正好……”她瞇眼笑起來，“我也一直想見見伊爾從小長大的地方?！?/br>
    伊爾一愣。

    但未等她反應(yīng)，艾琳娜已經(jīng)高聲宣布，“一個月后，王城將舉行加冕儀式。今日諸位所呈文書也將盡歸卡斯特洛?！?/br>
    *

    梵爾塞斯莊園，送走醫(yī)療隊后伊爾立即將一大碗黑色的藥汁送入口中，卻被猝不及防地嗆了下，藥碗摔碎的聲音和女人痛苦的咳嗽聲一齊響起。

    埃爾塔看著強撐著走向書案的銀發(fā)女人，不禁皺了眉頭，“你就不能緩一緩，一個月取三次骨，你是嫌別人看不出你衰老得太快？”

    伊爾抬起眼，瞥見了一旁鏡中的自己。

    鏡中，闊大硬挺的軍裝將披散著頭發(fā)的女人襯得愈發(fā)形銷骨立，而那頭垂落肩頭的銀發(fā)也徹底失去了光澤，如同枯萎的草木，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的顏色。

    伊爾伸出手，撫上自己微微凹陷的兩頰，掌心，細膩不再。她知道，再過不久，她就會如同腐爛的樹葉一般枯朽，本來就是混血，也許出不了一年，她就再也無法保持人類的樣子。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慢慢來……

    可是——她等不了了。

    不論是永夜將近的恐懼，還是對故園的思念與渴望，都是比取骨更深的痛苦，將她日夜折磨不休。

    放下手，伊爾繼續(xù)手中的動作，纏滿脊背的白色繃帶因為她剛剛的動作而滲出血色，伊爾卻渾不在意地穿上外套，扣緊袖口，“你不是為了說這個才來找我的吧？”

    埃爾塔知道多說無益。

    他走上前，遞上一份加密的函書。

    “查到了——幾年前在永晝之地獸人魔化的真相?！彼D了頓，“和你猜的一樣?！?/br>
    埃爾塔望向正在看函文的伊爾，“看來就算你為她做了這么多事情，她也不會輕易放你回去?；蛘哒f，正是因為你替她做了這么多事，她才不會輕易地放過你?，F(xiàn)在，你準備怎么辦？”

    伊爾將信件放在燭火上，“按照計劃進行。”

    *

    古澤爾第三紀元490年，王城巴薩羅那大教堂，禮炮齊鳴。

    圣詩班的童子高聲吟唱，伊爾銀發(fā)高盤，手持荊棘纏繞的權(quán)杖步下圣階，層層迭迭的白色冕服在她身后一路鋪開，耀眼如同星河。

    她曾在這里兩度接受審判，而如今，她也將在此登頂權(quán)力的巔峰——即使她已是卡斯特洛的無冕之王。

    布滿黃金花朵的白色地毯盡頭，是捧著冰封王冠的班納.瑞貝特。

    這位已經(jīng)年邁的王廷事務(wù)官佝僂著身子，由妮可攙扶著，顫巍巍地將手中璀璨的冰雪王冠戴上伊爾的頭頂。

    下一刻，圣鐘敲響，宛若雷鳴。

    伊爾頭戴冰封王冠，對班納無聲一笑。

    這些年深怕連累到他，她已經(jīng)和這位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事務(wù)官日漸疏遠，而此刻，看著如老父般泣不成聲的班納，伊爾才明白，他對她的愛，從未遠去。

    妮可也紅了眼。猶如冰雪鑄就的王冠與女王的銀發(fā)相互輝映，如同鉆石般耀眼奪目。但只有妮可知道，她今早在伊爾頭上抹上亮色油膏以遮蓋她鬢角蒼蒼的枯發(fā)時，是如何的心如刀絞。

    微微俯身拜別班納，頭戴王冠的伊爾轉(zhuǎn)過身，向著對她跪拜的萬千臣民張開了懷抱。

    至此，卡斯特洛的末代之君完成了她的加冕，從此號為凜冬。

    而手持荊棘權(quán)杖走向冰封王座，本身就意味著卡斯特洛權(quán)力的枝椏已與艾澤維斯深度交錯，正如凜冬女帝伊利格爾坦的一生，盡管她晚年固守疆域，堅持用卡斯特洛語和身邊人交談，但隨著記憶的衰退，她竟無法順利地說出一句標準的卡斯特洛官方用語。

    終其一生，她再也無法擺脫人類王國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記。

    ……

    加冕儀式后，交接儀式隨即舉行。

    人類盟國波勒及其領(lǐng)屬的三十七小國盡數(shù)歸于卡斯特洛，雙方簽訂領(lǐng)屬協(xié)議。午后，頭戴冰封王冠的卡斯特洛新任女王伊利格爾坦與人類帝國艾澤維斯的領(lǐng)導者艾琳娜一世簽訂永久和平盟約。

    然而消息傳到卡斯特洛，卻在王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無數(shù)王公大臣紛紛上書代理監(jiān)國的大臣卡丘，要求女王撤回決議，甚至以死相逼。他們本就對伊爾在人類領(lǐng)土領(lǐng)導擴張戰(zhàn)爭的事情存有質(zhì)疑。而今卡斯特洛若是接受領(lǐng)屬協(xié)議，那獸族的子民將永陷無休止的戰(zhàn)爭而無法退出。

    “王這是要把我們拖入與人類爭奪領(lǐng)地的戰(zhàn)火之中，我們不需要這樣的王！”

    大臣們叫嚷著，甚至脫下了禮服來表明自己的決心。

    卡丘看著廷前嘈雜喧鬧的一幫人，只是深長地嘆了口氣。

    伊爾聽聞了這件事后，沒什么特別大的反應(yīng)，只是‘哦’了聲以表示自己知道了，并在寄往卡斯特洛的信件最后御筆親書了一句，“要跳冰海的趕緊跳，想辭職的也趕緊辭，正好都打發(fā)到西邊去捕魚，我想吃蜂蜜烤魚了?！?/br>
    信件傳回卡斯特洛，一幫鬧騰的大臣面面廝覷——沒轍了。

    跳冰海是不可能真的去跳的。

    他們早該想到的，打小不安分的第三王女繼任王位后，將比先王更加乖張和叛逆。

    處理完卡斯特洛那邊的鬧劇，伊爾有些疲憊地捏捏眉心。

    就在這時，德克薩從永晝之地帶回了一個消息。

    伯克死了。

    死因是肺疾。

    伊爾前些年就聽說他總是咳嗽，好像是肺上出了毛病，甚至病到?jīng)]能去參加西瑪和亞當?shù)幕槎Y。近親相通的貴族之家總有這些個奇怪的遺傳病，曾經(jīng)得益于出身的伯克也許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最終也將死于這份貴族的榮耀。

    “聽說他的靈樞不日將運送回王城，麻煩的是莫斯家的長女死前給他留下了個遺腹子，莫斯家已經(jīng)倒臺，奧尼爾大公因接連失去兩個兒子一病不起，奧尼爾家族現(xiàn)在也是四分五裂，也許這對我們來說是個時機。”

    伊爾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沉吟半晌，“我可不會養(yǎng)孩子?！?/br>
    德克薩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再勸，而是道：“聽說孩子將被寄養(yǎng)在西瑪.格爾特名下，由11軍輪流撫養(yǎng)，包括軍團長?！?/br>
    伊爾睜開眼，她想不出海因斯養(yǎng)孩子的場面，但意外的，她覺得他應(yīng)該會是個好父親，如果他也有個孩子的話。至于西瑪，她知道她的情況，因為早年間在戰(zhàn)斗中受的傷，西瑪無法孕育孩子，所以這對她和亞當來說應(yīng)該是個慰藉。

    德克薩匯報完，伊爾就讓他下去吧。

    而就在德克薩即將帶上門的時候，伊爾卻忽然道：“對了，那個孩子……叫什么名字？”

    “伊維——伊維.斯圖爾特.費.海德茨.莫斯.奧尼爾。”

    聽完，伊爾擺擺手。

    門被關(guān)上后，她看著外頭銀裝素裹的雪景，在窗前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