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2)
謝留塵搖頭,又點點頭,抿嘴道:很開心,但是又不開心。 丹吾眨眨眼:為什么呀?哥哥回家了,應該要開心。 回家了謝留塵呆呆念著這幾個字,目光望向云霧中的一處,忽而,怔愣愣站住了,目中漫上一層水霧。 丹吾探頭探腦問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在他僵直的懷抱中爬上爬下,疑惑道:咦?那里有好多高樓,那是什么地方??? 謝留塵道:那是秋水門。只見遠遠望去的那處樓閣矗立,綠柳扶堤,正是秋水門所在之平原。 丹吾重復了一遍:秋水門?又問:那是哥哥的家嗎? 謝留塵苦笑道:算是我的家吧,可是,這個家歡迎我回去嗎? 丹吾有些不理解:為什么不歡迎?回家后就可以跟家人見面了啊。他自小與獸族族人一起生活,宛如親人,在他幼小的心靈中,自是將家人的概念看得極重。 謝留塵長嘆一口氣:要是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丹吾弄不懂他那些又喜又憂的心情,裝模作樣學他嘆了一聲,心中對他那個家很是好奇,復又望向那個方向幾下,眨眨眼,突然出聲:咦!哥哥你快看!那里站著一個人!他視力出眾,在如此遙遠的距離尚能準確捕獲細不可察的身影。 謝留塵抱著他的雙手猛然縮緊,忽然覺得頭頂似有千鈞之重,不敢抬頭,只顫聲問道:他長得什么樣? 丹吾細心觀察一陣,道:長得高高的,一身黑衣服,身板挺得直直的,手里手里還提著一根古怪的木杖。 謝留塵聽他描述,再無懷疑,那確確實實便是商離行。他不敢再作停留,匆匆拔腿下山,朝著秋水門的反方向奔去。 丹吾倚在他胸前,隨他一路顛簸,搖來晃去,皺著小臉道:哥哥你心跳好快! 謝留塵匆匆奔到山下,紛雜的心緒被急促的呼吸所擾亂,這才停下腳步,意識到自己是個會御劍的修士,召出修明劍,搖搖晃晃飛上半空。 一路上,連聲音也在發(fā)抖:你剛才看清那個人在干嘛了? 丹吾搖頭道:不知道,他就站在門口,背對我們,不知在看些什么。 謝留塵心中又是一驚,想道:他是在等我回去,他是在等我回去其實不該有這種想法的,商離行事務繁多,焉有這等閑情逸致守在秋水門門口等他?但他一聽商離行站在門口,第一想法竟是他在苦等自己回去,并對此種念頭深信不疑。 丹吾歪著頭看他,十分不解:小塵哥哥,你怎么了? 謝留塵摸了摸他的小臉,苦著臉說道:哥哥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情,現(xiàn)在沒臉見他。 他是誰??? 他是我的謝留塵啞言,又覺得在小孩子面前說這種事情終究有些不妥,轉了話頭道:算了,你又不懂,跟你說這些作甚? 他抱著丹吾下了山間,走上山路,又失魂落魄地走到一處凡間城鎮(zhèn)。鎮(zhèn)上來來往往,人聲鼎沸,十分熱鬧。午后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紅酒幡,綠瓦墻,剛冒出的粉花尖,無一例外披上一層耀眼的白,照得他眼睛發(fā)花。他新奇地打量著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這是真正的人間煙火。 丹吾比他更加好奇。他一進了城,看到那些琳瑯滿目的物品,眼睛就定在上面,不動了。他眼中滿是好奇,將方才的疑問拋諸腦后,掙扎著跳下謝留塵的懷抱,在街上跑來跑去,最后索性蹲在一處攤子前。 見謝留塵仍呆呆地左顧右盼,他跳起來招手,大叫道:哥哥,哥哥! 叫聲高高蓋過吆喝聲,引得過路行人不斷回頭注目。 謝留塵聽而不聞,只怔怔看著繁華的紅塵街市,只覺世間的悲歡離合,在這一刻,離他如此之近。 丹吾見喚了許久不至,又蹭蹭蹭地穿過人群,拉緊了他的手。他身為獸王,力氣絕非七八歲的孩童可比,謝留塵被拽得手腕發(fā)紅,無奈地被他拖著走。 他將他拉至一處販賣糕點的攤販前,指著熱騰騰的糕點,道:哥哥,你看這是什么?跟我們在山上聞到的味道一樣! 只見攤板上鋪著一層油紙,紙上擺著一層精致糕點,制成桃花狀,色澤緋紅,散發(fā)甘甜的香味。謝留塵撓了撓頭,有些困惑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可以吃的。 那攤販老伯哈哈一笑道:小兄弟沒見過吧,這是桃花酥,以三月采下的桃花入料,瀝水曬干,搗入面粉中,做成桃花形狀,又帶有桃花香味。小兄弟要不要嘗一下? 丹吾忙道:我要!我要! 謝留塵木著臉道:小丹吾,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凡人所做的東西雜質太多,能不吃就不吃。 丹吾拽著他的衣擺,乞求道:哥哥,我以前沒吃過這種東西,就讓我吃一次嘛! 謝留塵木著臉道:不行。正想轉身,衣袖一緊,卻是丹吾死死攥住他的衣角,用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望著他,眼神中滿是哀求之意。 謝留塵拗不過他,只好給他買了一份,道:就這一次,以后不準隨便吃外面的東西。 丹吾捧著包得露出一個小口的桃花酥,咬出一小片,含在口中,心滿意足地舔舐著,根本不在意他的訓誡。 謝留塵重新將他抱起,順著人群涌動方向走去。拐過這條街,又是另一條街,熱鬧不遜上一條,有女綠鬢羅裙,當壚鬻酒,酒香飄出十里路;又有樂聲陣陣,彩車游街娛神,車上錦旗迎風招展,颯颯作響。 其時凡間王朝不知更替到哪朝哪代,凡人安居樂業(yè),生活富足,這些民間活動就多了起來。路上所遇之人服飾衣著也不盡相同,目之所見,一派昌繁景象,大有山河安定,天下太平之盛況。 哥哥也嘗一口。謝留塵看得入迷,被猛塞進口的食物喚回心神,發(fā)覺丹吾將一小塊桃花酥塞到他口里,他細細咀嚼著嘴里食物,心中贊嘆道:真美啊 凡間真美啊。 到了夜間,橋邊張燈結彩,河蓮綻如天上星,則更是美不勝收。丹吾雙眼看了一整天,也亮了一整天,一個勁兒地哀求他:哥哥,哥哥,我們在這里住下好不好? 他貪戀凡間繁華,不肯離去,謝留塵受不住他的央求,又在這處城鎮(zhèn)住了三五天。等到了第四天晨間,才抱著肚子圓滾滾的丹吾離開這里。 到了下一個城鎮(zhèn),又是另一番昌榮盛景。二人留戀其中,漸漸放慢了腳下步伐。謝留塵少年心性,丹吾又是個化出人身僅有半年的無知幼童,二人換了凡人衣著與裝扮,天天上酒樓吃吃喝喝,養(yǎng)出一身凡間野性,將修行之道全然拋棄腦后。過了大半月后,他們將身上僅剩的銀兩花了個精光,丹吾為了能多吃點好的,甚至偷偷溜出客棧,要將脖頸上的金項圈典當出去,被尾隨而至的謝留塵發(fā)覺,嚴厲制止。 他痛定思痛,心想不能再這樣縱容下去,不然連自己也要一并墮落下去了。咬咬牙,當天不顧丹吾的抽噎掙扎,強行抱著他離開這座城鎮(zhèn)。他們走走停停,路過繁華如夢的凡間。十來天后,來到一處城外荒郊,又穿過莽莽山林,終于走到周家村所在的山村。 沿著幼時記憶中的路線落到村門口,只見村門口朽木腐枝,門欄上停著三兩灰不溜秋的麻雀,一塊歪歪曲曲的牌匾掛在麻雀腳邊,依稀寫著周家村三字。一路走進去,只見籬笆稀稀落落,雞鴨鵝東西亂躥,拉了一地黃屎,三兩只家犬正爭奪一塊帶血骨頭,見到陌生人入村,退到一處瓦房后,狂吠不已。其時凡間正值太平盛世,凡人大多搬到城里居住,除了少部分以砍柴為生的樵夫外,少有住在山腳邊的,因而周家村人煙寥寥,十分殘破。 丹吾左顧右盼道:小塵哥哥,這是哪里? 謝留塵沿著記憶中的茅屋走去,道:凡間,周家村,我長大的地方。 丹吾喃喃念著周家村三個字,伏在他背上,踮起腳尖,好奇地打量四周荒涼景色。 青天白日,一路走來,竟是沒見幾人。越是往里走,童年回憶越是浮現(xiàn)腦海,清晰如昨。謝留塵腳踩在熟悉的土地上,重回幼時舊地,若有所感,幽幽道:先任獸王便是留戀此地,頓悟了做人的樂趣,希望你也能在這里住一段時間,沾染凡間煙火氣,成長為一個好孩子。他望向懷中之人,低聲詢問道:我們在周家村住一段時間好不好? 丹吾早被花紅柳綠的凡間世界吸引了目光,聞言點了點頭: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走到昔日南星住的那處屋子,推門而入,門扉吱呀一聲,迎面撲來濃厚的飛塵,熏得二人忙不迭地揮手。院子因十年來無人居住的緣故,散發(fā)陳舊腐朽的味道,殘垣斷壁,蛛網(wǎng)遍結,西側草棚下高高摞著一堆柴薪,已經(jīng)發(fā)舊發(fā)黑。東側是一個開闊的小院子,擺著一張石桌與幾塊石凳子,旁邊鑿了一個水井。與他當年離開此處時一模一樣。 幸好那個水井被石塊封住,沒有受到露天影響。謝留塵進了院子,伸手拽去擋路的蛛網(wǎng),挪去井沿上的石塊,見井里還有水,招招手,將丹吾叫了過去。 丹吾早在進門的那一刻,便沖往最中心的小屋子,陡一開門,塵封多年的煙塵一朝重見天日,他被嗆到噴嚏連連,眼角滿是淚花,嘴巴卻是笑得合不攏。聽謝留塵召喚,又屁顛顛地跑到水井邊,拍著手,興高采烈叫道:哇,里面有水! 謝留塵擦凈石凳,坐了上去,看著他興奮不已的身影,悠然道:小丹吾,你聽不聽我話? 丹吾大聲應道:聽! 謝留塵叫他坐在旁邊石凳上,一本正經(jīng)地叮囑道:嗯,既然決定在凡間住一段時間,我們就要按照凡間的規(guī)矩來,像凡人一樣生活,不得動用體內(nèi)真氣,也不得告訴別人我們是修行之人。知道不? 丹吾道:知道。 謝留塵指著水井道:那么,現(xiàn)在我們就開始動起來,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在太陽落山前吃上一頓飯。 一聽有吃的,丹吾哇了一聲,眼睛又亮了起來,無須他多做交待,自己去找了水桶,溜到水井旁打水。他在凡間生活了幾個月,對什么都好奇得要命,天天在外面蹦跶,早將凡人的生活習氣摸索了個大半,提了滿滿一桶水,擦洗屋中陳設家具,又找了把掃帚,有模有樣地打掃起院子來。 謝留塵立在院子中,伸伸手,拂去屋頂邊垂落下來的一捆稻草。想及他當年被玄思真人帶走時,僅只六歲,那時高大無比的茅屋,現(xiàn)下看來,實在是矮小得不值一提?;纳矫┪?,過了十年,都是一個樣,變也變不到哪里去。那變的,自然是他了。他留下一句:我去找點食物。便一身空落落地出門去了。 出了院門,只見左邊是他們來時的方向,右邊是一條黃土鋪就的村道,蜿蜒著不知通往何處。上了右邊村道,走出上百步,才見到另一間低矮茅屋。周家村村戶以捕獵與砍柴為生,人煙稀缺,偌大一個山村,只生活著數(shù)十戶人家,零散落著幾十間灰瓦土屋。這些屋子都是山村村民所住,搭建得不甚講究,圍墻砌得東倒西歪,五顏六色;仰頭望向屋子外圍庭院,也是堆了滿地柴枝枯草。 走到山腳下,一間格外干凈的屋子撞入眼簾,令他眼前一亮。這屋子坐落在村子最里側,與其他土屋不同,是以粱木所筑,裝點朱漆碧瓦,色彩分外明艷;屋前屋后種著繽紛爭艷的紅花綠草,一只黃鶯落在支起一半的窗欞上放聲歌唱,窗內(nèi)傳來淡淡的書墨香味。 他想道:這倒不像普通山民所住的地方。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無心去關心他人的生活起居,他繞過這間木屋,上了山。 他是修行之人,無須米糧rou食充腹,但丹吾可不一樣,他是剛剛化出人身的獸王,需要吃rou飲血才能成長。走到山上,只見荒山野林肆意生長,樹頂直指天際,層林高如壁壘,黑黢黢地直壓下來,山中不時響起獸嗥之聲,顯是有山禽走獸在此棲活。 他見左右無人,掠進山林,振動胸膛,仰天長嘯幾聲,片刻,樹葉刷刷響動,撲簌簌掉下幾只鳥雀來。他又持著修明劍,深入荒林,捕了幾只山兔,還得了一只呦呦叫喚的野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