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2)
第九十一章 這日的晚霞來得比平日艷了些,似渾金煉火,燒殘了日暮下的曠野。商離行聽了謝留塵房中那一段話,一時大受打擊,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 待步出院門那一刻,一陣涼風拂面,才知秋意已經(jīng)降臨。 他苦澀一笑,一路漫無目的地在秋水門走來走去,等日頭暗了下去,他才恍然回神,發(fā)覺竟在不知覺間走到后山。 孤零零站立于他面前的,是那幾間遍布蛛網(wǎng)荒草的茅屋。 他再抬頭一望,可見天際云霞殘照,燒至最后一片暗紅余燼。聽不見周圍的人聲鼎沸,也聽不見耳邊的蕭瑟秋風了,他呆呆看天,佇立在那間小屋前自言自語:我還在妄想些什么?他是存心跟我來個了斷了罷?我白天問他愿否與我一道去西涯山,他卻回我不去,看來他早在心里下定決心,要疏離我了他既如此不甘不愿,那我便放他自由吧。 他垂下眼眸,無悲無喜地望著身前小屋,聲音更加低啞了些:為什么我明明知道世間從無真正的兩情相悅,卻還是 也不是非要求個答案,因為答案早已在他的心中,再問多些什么,便能好受些嗎? 他在無念屋前怔然站立許久,直至夜色完全暗了下去,才形跡落拓地走回前廳。剛在廊下走過幾步,身旁便傳來白萱溫柔的聲音:門主。 商離行滿腹心思,被她喊得怔了一下,這才點了個頭。 白萱又走近幾步,對著他嫣然一笑:門主不是去邊界了嗎?怎么又突然回來了? 商離行微微斂起神色,道:我只是突然覺得,何所悟紀清他們快回來了,邊界那邊還是讓他們?nèi)グ伞?/br> 白萱笑道:白萱第一次見門主如此草率地做決定,似乎不太符合門主的性格啊。 商離行正色道:我是見門中事務(wù)繁多,留你一人處理一切實在過于勞累,再說,秋水門也需有人坐鎮(zhèn)此中,居中調(diào)度,邊界之事有我沒我,暫無影響。 他這話于不知情的外人說來,實屬義正辭嚴,毫無破綻。但在玲瓏心竅的白萱看來,卻是漏洞百出,白萱眼中浮現(xiàn)笑意: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門主這時才想到白萱有多辛苦嗎? 商離行向她看了一眼,緩緩道:門中缺少得力干將助我處理要事,我又信不過外人,這些年確實辛苦你了。 白萱輕搖螓首道:談何辛苦呢?當年結(jié)拜立下的種種宣言,歷歷在目。我們愿意跟隨大哥你走來,便是做好辛苦一生的準備了。 她忽而改稱大哥,只聽得商離行心口一顫,果然只聽她接下去道:其實,大哥是有事瞞著我們吧? 商離行嘆了一聲,道:我確實瞞著你們許多事,其中也包括無念當年留下了什么預(yù)言,你若想知道,我盡告訴你便是。 恐怕不是此事吧?白萱笑道:聽說昨日門主貌似帶了一個人回了秋水門,直至深夜都不見出來。 原來你是問這事嗎?商離行先是面作訝然之色,又轉(zhuǎn)而微微一笑:道聽途說,不足為信。你也知道那些散修向來愛在私底下編排我的事情。 白萱嘴邊笑意更加深厚,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真是如此嗎?門主? 商離行微微一凜,轉(zhuǎn)過身,靜靜看著她。 白萱站在廊下,也笑吟吟地望著他。 一陣秋風吹來,二人齊立蕭瑟寒風中,地上的影子一動不動。良久,方聽商離行長長嘆了一聲,再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已無適才那般故作輕快之意:白萱,別叫我為難。 白萱也收斂了嘴角笑意,柔聲道:門主不信白萱嗎? 商離行道:我知道你不會,但何所悟會。 白萱伸手拂了拂被秋風吹散的秀發(fā),低嘆一聲:我明白了,門主一向深謀遠慮,是連一點小小的變數(shù)也不允許有的。 商離行目光柔和地望著她,無奈一笑:你一向通達人心,對世事看得極透,我亦知曉,謝師弟在我房中之事早晚瞞不過你,卻不曾想你如此快便猜到了。白萱的才智十倍于我。 白萱微微一笑,道:門主抬舉白萱了,我只是一個小小醫(yī)修,治病救人,便是我的職責了,至于其他,白萱沒那個能力去管。 她將視線投至廊下那一盞小小鮫油燈:門主為何不告訴他呢? 商離行苦笑一聲,也隨她目光望去:我了解他的性格,他知道秋水門對他下了追殺令,屆時肯定會出來認罪認罰,而我不想讓他有負罪感。 忽而只聽白萱長長唉了一聲,故作嬌憨之態(tài)道:唉,門主對謝師弟這么好,倒叫我們一眾弟弟meimei嫉妒了呢! 商離行知她是在借以寬慰自己,不由失笑,只是那笑意中多了幾抹酸澀之意。白萱看在眼里,面上雖仍笑著,心中卻是哀傷至極。她移過視線,望向遠處:門主,此事若教門中眾散修知曉了,您可就什么都講不清了。 講不清便講不清罷,商離行凄然一笑:這或許是此生,我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反正他也要走了。 白萱斂起蛾眉,疑惑不解道:可是門主您包庇殺害凡人的修士,縱眾散修不知內(nèi)情,但你又如何過您心里那一關(guān)呢? 商離行低聲道:魔族興兵南嶺迫在眉睫,我現(xiàn)在還不能放下一切,我只求你,給我?guī)滋鞎r間。 白萱聽他越說越是莫名,蹙眉道:門主您的意思是? 商離行久久凝視夜色的秋水門山水。一陣秋風拂過夜色,吹低了廊前的螢花燭草。 他靜靜道:等此間事了,我會退位讓賢,將門主之位讓給何所悟。 白萱一驚:門主,您打算退位? 退什么位? 身后一陣寒風忽至,同時伴隨著一道年輕男修的聲音,幽幽傳來。 商離行與白萱二人一愕,齊齊回頭一望,卻見從廊下拐彎處,轉(zhuǎn)過一人身影。 商離行訝異道:祁歡,你怎么在這里?他二人聊了一番沉重話題,心中思緒萬千,一時竟沒發(fā)覺有第三人在場。 祁歡望了白萱一眼,緩緩道:我來找白萱jiejie換藥,聽這里有人說話,便過來了。又轉(zhuǎn)過來,望著商離行,道:大哥,退什么位? 商離行定定注視著他:你聽到了多少? 祁歡涼涼出聲: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商離行眉睫微微一顫,白萱垂首不語。 祁歡又道:我聽到大哥說,要維護一個十惡不赦之人,還要為了這個人退出門主之位。 他朝著二人這邊信步邁來,目光直直望著商離行,見商離行微微垂眸,又問:誰殺害了凡人? 商離行躲開他的目光,不發(fā)一言。 祁歡冷笑著哼了一聲:是你房中的那個人吧? 商離行亦不曾給予回復(fù),倒是白萱轉(zhuǎn)過目光,疑惑地望了祁歡一眼。 祁歡大聲道:大哥你竟然連這種人也要維護?他憑什么?! 白萱忙道:祁歡你小聲點! 祁歡冷笑一聲:這天下還有誰比你更加適合這個門主之位?你要退到哪里去? 商離行長長嘆息一聲,臉色凝重道:祁歡,你敢將今日之事說出去,以后就別叫我大哥了。 祁歡大聲道:大哥,我不同意! 白萱輕嘆一聲:祁歡,你還不了解大哥嗎?他決定的事情,從無人能多加干涉。 祁歡睇了白萱一眼,涼涼道:連jiejie也站在他那一邊,看來這個姓謝的真有些本事。也對,世人多愛年輕美貌的少年郎,向來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 商離行最看不得他這幅陰陽怪氣的樣子,蹙起眉頭,喝令道:祁歡! 祁歡靜了一瞬,片刻之后又忽而發(fā)狂大笑:好啊好啊,都不去當什么門主了,愛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反正殺了人也不會有人來管!殺得好!殺得好哇! 商離行擔憂他的笑聲引來更多的人,忙道:祁歡,你冷靜些!見他仍是一派癲狂笑語,不由出手,疾點向祁歡心脈。 比寒風更冷冽的笑聲戛然而止,這次不止動作受限,更是一并被商離行禁言了。祁歡一動不動,嘴巴來不及闔上,張口瞠目地望著他。 白萱深深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又是一陣秋風吹過,商離行深吸口氣,緩緩開口:法理、人情,向來兩難抉擇,進則大義滅親,退則徇情枉法。人人都有私心,你大哥我亦不能免俗,我可以忍受他不在我身邊,但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我面前受苦。 緩了一陣,又道:你跟在我身邊這么多年,何曾見我為其他人破例過?以后不會再有這些事了,祁歡,就當做大哥求你一次吧。 祁歡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一刻也未離去。 片刻之后,商離行方淡淡道:知道就眨兩下。 祁歡怔然一瞬,依言動了兩下眼皮。 待商離行將他禁制解開了,他退后兩步,垂眸道:大哥,我知道了。 商離行神色淡然,望向不遠處的山上某點,目光漸漸緩和。 他萬料不到祁歡竟會出爾反爾。 夜深之際,謝留塵孤零零蹲在門邊,聽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他心頭一喜,不待那人走來,先蹦起身來,朝著窗紙大喊一聲:商師兄! 一道帶著極其諷弄意味的聲音冷冷傳來:聽說有個小可憐被人關(guān)在房里,真是好慘哦! 一聽這聲音,便是他最討厭的祁歡了,謝留塵又蹲下去,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失望:是你啊。 門外篤篤幾步,祁歡的身影慢慢浮現(xiàn)在門簾上,他怒視著那扇門,出口第二句是:我討厭你! 謝留塵微微一怔,旋即回了一句:我也討厭你! 祁歡落在門扉上的身影劇烈抖動:你這個狐貍精! 謝留塵大怒:你才狐貍精呢! 祁歡又吼道:大哥以前很疼我的!自此你出現(xiàn)后,大哥就跟我疏離了,都是你的錯! 謝留塵也沖他嚷道:他喜歡的是我!一直都是我! 祁歡大聲道:你根本什么本事都沒有,就只會連累他! 謝留塵比他更加大聲:那又怎么樣?反正他喜歡的是我! 祁歡呵呵一笑:我可以為了他忍受邊界數(shù)十年的荒涼,可你呢?你能為他做什么?他為了你,可連門主都當不成了! 謝留塵微微一呆,傻愣愣道:你什么意思? 祁歡大笑幾聲,以蛇口吐信一般冰冷的腔調(diào)道:大哥為了維護一個殺人兇手,連門主之位都不要了。 謝留塵心頭一震。他怔然起身:你說什么?商師兄是為了我? 祁歡冷冷一笑:沒錯!你若還有點血性本色,就該趁早出來認罪,躲躲藏藏于他人身后,我都為你臊得慌! 謝留塵全身重重一顫,喃喃道:對了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在黑袍人引誘下殺了幾名凡人,事后遭到秋水門追殺,我怎么給忘了?他昨晚在鳳臨川對我說要放下秋水門的一切,就是打算以門主身份替我頂罪原來,他將我關(guān)起來是別有用意,他是為了保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