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幾座假山，忽聽得南面角落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之聲，那笑聲氣息綿軟，繞梁不絕，簌簌然似有癲狂之意。謝留塵心中奇怪，跟在老仆身后，裝作不經(jīng)意問道：怎么大半夜的，會有人在這里吵鬧？

    老仆腳步不停，道：一個瘋子罷了。這老仆到底是不同凡響，見到人族之人，竟還能如此心平氣和地說話。

    兩人走進(jìn)一片黑霧，在黑霧中再繞過幾步，出了層層疊繞的假山，眼前一派豁然開朗。

    卻見粼粼水光泛起，湖邊躺著一人，瘦骨嶙峋，披發(fā)跣足，口中念念有辭，正不知在默念些什么。

    那老仆罵道：這瘋子！晚上不休息，明天又該起不來了！早晚宰了他！憤憤然走過去，死命踢那瘋子：起來！起來！還不去休息！明天不幫我把墻砌好了，要你好看！

    那瘋子慢悠悠站了起來，搖頭晃腦，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是大喊大叫道：都死啦！都死啦！

    謝留塵走過去，問道：什么死了？

    老仆又踢了那瘋子幾下，那瘋子拍手笑道：都死啦！三百年后都死啦！投降吧！投降吧！胡言亂語一陣，又披頭散發(fā)地往一處角落奔去，瘋癲笑聲久久未歇。

    這人明明是人族之人，卻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此處，身上穿著的服飾雖破破爛爛，但也依稀可見帶著某宗門的印記。謝留塵不由問道：這人是誰？

    老仆道：哦？這人也是你們?nèi)俗宓模莻€叫天什么宗的來著

    謝留塵心中一緊，脫口道：天衍宗的？

    那老仆道：是是是，就叫天衍宗。

    謝留塵驚道：不是說天衍宗的修士都死絕了嗎？

    那老仆慢吞吞道：是啊，當(dāng)年糧食短缺，都吃了，只剩下一個瘋子。

    謝留塵既驚又怕，商離行曾與他說過，當(dāng)年人魔大戰(zhàn)，天衍宗六百修士盡歸降魔族，后來魔族戰(zhàn)敗，這六百人成了魔族泄憤工具，無一幸免。商離行卻沒說，原來這六百人都是被魔族吃了！

    思及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徹骨生寒，連帶著眼前這老仆的枯老面容也猙獰許多！

    他喃喃道：為什么，不連他也一起吃了呢

    那老仆道：瘋子rou就算了吧，我們可不想染上一身瘋病。又稍抬一下眼皮，告誡道：我們主人寵愛于你，才會將你帶來浮夢樓，你既在這里住下了，以后便一心侍奉我們主人便是。若是你想動什么歪心思，呵呵

    他這番威脅語氣，謝留塵何曾聽在眼里，只因無盡的哀愴已將他淹沒，讓他聽不得外界聲音了，那瘋子到底是為何而瘋？興許是見到了門人慘死？興許是因信仰破滅？

    那一刻間，他感受到那股近乎窒息的絕望無助，又莫名起了哀憐之心，問道：這樣活著也沒什么意思，為什么不殺了他呢？

    哪舍得喲？那老仆道：這瘋子氣力足，干活倒是一把好手，又不用吃飯。

    謝留塵還想再說，卻聽黑霧中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戔徛?，由遠(yuǎn)及近，穿透無盡暗夜而來。

    那老仆提高聲量道：小主子，你又在哪里玩耍了？

    一道孩童脆生生的聲音道：伯伯，我來了！

    謝留塵聽到這道聲音，心中一凜：是白日里那道在我身后說話的那道聲音！他是誰？

    那老仆朗聲道：過來，過來這邊玩，比較亮。

    那道聲音應(yīng)了一下，不多時，果見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們走來的方向，卻因他隱在黑霧之中，教謝留塵一時看不清那處光景。

    老仆展露一個詭異卻真摯的笑容：小主人，那么晚不睡，干嘛呢？

    清脆鈴聲始終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沒完，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走過來，終于緩緩出現(xiàn)在夜色中。謝留塵定睛望去，見是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身上隱隱有金光閃過。同時間，修明劍的靈氣也隨之出現(xiàn)。

    謝留塵氣息一滯。

    果然，那孩童脖子上掛著一個金色的項(xiàng)圈，正是他苦覓多時、求而心切的獸族至寶。

    第八十三章

    那孩童走了過來，與那老仆應(yīng)了一聲，又轉(zhuǎn)頭仰視著謝留塵，舔了舔唇，道：你讓我吃了你，好不好？

    謝留塵目光閃爍，略一定神，道：我為什么要讓你吃啊？

    那孩童雙目發(fā)亮，看著謝留塵，道：我爹將你帶了回來，不就是要給我當(dāng)食物的嘛？

    你爹？謝留塵心念電轉(zhuǎn)，瞬間明白了：你是左護(hù)法鐘冥的兒子？

    那孩童點(diǎn)點(diǎn)頭，很是得意：是啊是啊，我爹很厲害的，是吧？

    謝留塵有心與他親近，以待套取獸族項(xiàng)圈，柔下聲音道：是啊，你爹是很厲害！可是為什么你長得跟你爹一點(diǎn)都不像呢？眼前這名孩童粉嫩可愛，全不似魔族之人。若不是他說自己是鐘冥兒子，謝留塵幾乎還要以為他是哪處凡人人家的貴家小公子。

    那孩童道：因?yàn)槲夷锸侨俗逯税。晕揖烷L得像我娘，不像我爹啦！

    那老仆輕嗽一聲，將二人對話打斷：小主子，不要跟外人講太多話。又伸出一手，揪緊他的后衣襟。

    我才不呢？好不容易有個外人來！那孩童在他手下扭來扭去，就是不肯安分，伯伯你放開我，我還要跟他聊天呢！

    那老仆也不敢下死力氣，很快便讓他終于掙脫開來，對謝留塵道：我叫鐘漣，你叫什么名字呀？

    謝留塵反問道：你脖子上這東西很漂亮，哪里買來的呀？

    漂亮吧？鐘漣畢竟年紀(jì)小，不覺間被他帶過話題，很得意地說道：我也覺得很漂亮，幾天前伯伯帶我去逛市集給我買的，伯伯還給我買了很多玩具，可我最喜歡這個金圈子！

    謝留塵心中暗道：我族至寶，怎可能不漂亮？點(diǎn)頭道：我們的目光一致，看來很適合做朋友?？梢哉聛碜屛铱匆幌聠?？

    鐘漣很大方地猛點(diǎn)頭：可以呀！話畢，微微低下頭，一雙白嫩小手將那金項(xiàng)圈取下，遞到謝留塵手中。

    謝留塵伸手接過，那金項(xiàng)圈有些沉，拿在手中分量很足，腦中那道熟悉的聲音隨之響起，與項(xiàng)圈扣鎖上的清脆叮聲一同響應(yīng)。他細(xì)細(xì)摩挲項(xiàng)圈那光滑表面，只覺分外親切。

    余光一瞥，卻見那老仆目光沉沉地看著自己。

    他微微一凜，又將金項(xiàng)圈遞還給了鐘漣，強(qiáng)逼自己收回目光。

    鐘漣將金項(xiàng)圈接過，又套在自己脖子上，道：我們就算認(rèn)識了，那你什么時候給我吃??？

    謝留塵蹙眉道：你娘既是人族之人，你怎么可以吃人族的rou呢？

    鐘漣撇嘴道：餓都要餓死了，誰管你什么族呀！

    謝留塵想了一陣，道：你有一半的人族血脈，想必也是可以同人族一樣修煉的。

    鐘漣問道：修煉后可以干嘛呢？

    謝留塵點(diǎn)頭道：修煉后就不餓了。

    鐘漣一派天真道：為什么呀？

    謝留塵一本正經(jīng)道：因?yàn)槲覀儠逕?，會辟谷，這樣好不好？

    鐘漣歪頭想了想，搖頭道：不好！

    謝留塵問道：為什么不好？

    那鐘漣搖頭晃腦，也學(xué)大人的樣子一本正經(jīng)道：不好，當(dāng)然不好啦，rou那么好吃，干嘛要戒掉呀？

    那老仆早在一旁看得不耐了，抓起鐘漣就走，道：小主人不要跟這等人多廢話了，實(shí)在辱沒自己身份，我們快回去歇息吧！

    我話還沒說完呢！鐘漣啊了一聲，被他穩(wěn)穩(wěn)提在手上，小小的個子仍不忘回頭叫道：喂！你記得要來找我玩哦，不然我就吃了你哦！

    那老仆帶著鐘漣一路疾行，很快消失在黑霧中。無人開口說話，四下登時靜了下去。心也冷清，夜也冷清。

    謝留塵走到湖邊，滿心思索著該如何從鐘漣手中奪回獸族至寶。

    強(qiáng)奪？是不行的，且不說那小孩兒是左護(hù)法的親兒子，單就他身邊一個修為不凡的瞎眼老仆，自己都不一定應(yīng)付得了，何況自己身上的傷還沒好，實(shí)在毫無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回到南嶺。

    那么該如何做呢？

    他怔忡望著那蕩漾湖面，想道：要是可以聯(lián)系到商離行就好了，他肯定有很多主意

    他在后院吹了一夜夜風(fēng)，及至夜色將退，又無奈地回到那間房間。

    推開門，室內(nèi)空無一人，左護(hù)法鐘冥卻已經(jīng)不在房中了。

    他壓根不在乎左護(hù)法去了哪里，孤零零在房中呆坐半日，修明劍不在手上，練不了劍，一時倒也無趣，便自顧自地打起坐來。

    這一日始終無人前來叨擾，當(dāng)夜他再次溜出鐘冥的房間。天色剛剛擦黑，后院陸續(xù)有下人來往，低頭探知些什么，看似是在找人或是找物。

    只聽有人說道：那個瘋子又不知躲在哪兒去了？老這么躲著不干活！真討厭！人族就是jian詐！等抓到他，看我不好好打他幾頓出出氣！

    謝留塵一路光明正大，步至假山叢中，突然插口問鐘漣住在哪里。

    那些下人見有個外人出現(xiàn)，先是嚇了一跳，很快又明白過來眼前此人為左護(hù)法帶回來的人，分毫不敢怠慢，為他指了指其中一處方向。

    謝留塵抬腳大步跨去，看似云淡風(fēng)輕，實(shí)則身在敵營，心中始終惴惴不安。

    走至一處假山旁，又聽一道聲音不斷在院子叫道：小主子，你去哪了？別老躲著，讓我好找！卻是那名瞎眼老仆。

    謝留塵腳步一滯，屏息細(xì)聽，果然聽得另一假山后有一道微弱的氣息聲，他繞開那座假山，透過蒼虬枯枝，就見前方一道小小身影躲在假山中，鬼鬼祟祟不住地探頭張望。

    他躡足湊近，擒住了那小小的身影：嘿！我抓到你了！

    鐘漣將身子縮成一個球，對他做了個夸張的手勢：噓！小聲點(diǎn)！別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他往謝留塵這邊湊近幾分，嗅了嗅，道：你身上真的好香??！

    謝留塵知道是之前赤霞洞主給他涂的東西起了作用，借以掩蓋掉他身上的人族氣息，并使得魔族之人與他親近。他垂目看著鐘漣那金光閃閃的脖頸，問道：你為什么在這里呀？

    鐘漣奶聲奶氣道：伯伯想要抓我去寫字，我不想去！又支耳聽了一下，興高采烈說道：哇！伯伯走了！

    謝留塵瞥開視線，道：為什么不想去寫字？

    鐘漣嘟起嘴，道：他們總要我去學(xué)人族的東西，可是那些字好難學(xué)哦！

    學(xué)人族的東西？謝留塵心頭想道：原來魔族也會學(xué)人族的文字的嗎？

    見那小孩皺著一張小臉，很是不情愿的樣子，他道：其實(shí)也不難學(xué)，我五六歲時就已經(jīng)全學(xué)會了。

    鐘漣小聲說道：可是為什么要學(xué)那些鬼東西嘛！當(dāng)首領(lǐng)的是我爹，又不是我！大人就應(yīng)該去做事，讓小孩子快快樂樂地活著才對嘛！

    謝留塵對他這一番歪論實(shí)無話可說，想了一會兒，道：可是小孩以后也是要長大的呀！到時候你就成大人，也要做事了。

    鐘漣聽聞，苦著臉啊了一聲，小臉都皺到一處，低下頭黯然片刻，又猛地?fù)u了搖頭：我爹爹那么疼我，以后他當(dāng)了南嶺的王，我什么都不用做，也是可以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