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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家屬院 第28節(jié)

    不知道是誰從窗戶鉆出脖子,朝巷子里瘋玩的孩子,高喝一聲:“小強,回家吃飯——!”

    大概這院子里有太多名字帶強的孩子了,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高低起伏,紛紛傳來不同的孩童回聲——

    “欸,知道!”

    “媽,再等等!”

    “哦,終于能吃飯了……!”

    吾翠芝笑的前仰后翻,想起來自家也有叫個“小強”的兒子,孩子再大,再不聽話,再窩里橫,那也是mama的心頭rou。

    都說母子沒有隔夜仇,在單家又被段汁桃這么一開導,眼下吾翠芝心里的不痛快也放下了,不過一趟晚飯的功夫,心情就變得大好,哼著小調(diào)回自家門院去了。

    回去的路上,吾翠芝已經(jīng)開始盤算,兒子去上海,要給他收拾什么樣的衣服、鞋子、被面、毛巾……

    *****

    前腳吾翠芝剛走,后腳單琮容就推著自行車回來了。

    段汁桃收拾碗筷的動作停在半當兒,奇道:“你今晚怎么這么早回來?”

    單琮容停好自行車,說:“實驗室停電了,項目沒法做?!?/br>
    段汁桃問:“好好的怎么停電了?”

    單琮容擺了個鬼臉,抿嘴指了指隔壁沈家。

    不可說、不可說。

    進了廚房的門,段汁桃才捏氣小聲地問:“葫蘆里悶的什么藥?”

    單琮容哈哈笑著說:“你能想得到?為了逼沈海森去相親,沈海萍讓學校的電工剪了實驗室的電線,直接整斷電了。我和他做一個項目,不停工不行啊!那電工來搶修電路,擺明著是半吊子,拖拖拉拉,手腳忒慢,估計今晚肯定是修不好,我就回來了。”

    段汁桃聞言,也是啼笑皆非,好笑道:“虧沈家大姐想得出這招!”

    單琮容問:“鍋里還有飯么?”

    段汁桃“啊”了一聲,說:“平時就怕你突然回來沒飯,都會多煮兩把米,不巧,今天吾大姐來家里蹭飯,鍋里現(xiàn)在一粒米都不剩了?!?/br>
    單琮容說:“不礙事,我出去吃吧。你晚飯吃的多么?”

    段汁桃疑惑道:“不多,吾大姐胃口好,吃了三碗飯,我怕她不夠吃,緊著她吃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單琮容看著段汁桃夸張比劃著的三根手指,結(jié)合吾翠芝胖墩墩臃腫的身材,已經(jīng)想到飯桌上,自己的妻子,為了省幾口飯招待客人,吃得有多局促小心了。

    “正好,咱們一起去外面吃蘿卜燉牛腩,芝麻巷新開的潮汕砂鍋粥店里有,同事上回帶我去吃過,味道不錯?!?/br>
    單星回耳朵尖,一聽到父母要出去開小灶,從書房窗戶探出半個身子,高呼道:“帶上我!”

    隨即被在院子里晾曬衣服的單姥姥,擋在窗前,把他的頭強塞了回去,老老實實的摁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端著曬了一半的洗衣盆,單姥姥扭頭,對女兒女婿笑著說:“沒事,你倆出去吃,我和星回還有花卷在家看著?!?/br>
    單星回被他姥姥用凌厲的眼刀威脅:臭小子,你爸媽出去二人世界,你咋這么沒眼色去瞎摻和?

    單星回撇撇嘴,不甘心的補道:“爸媽,吃完飯,你們可以再去看場電影。”

    單姥姥,這才滿意的點頭微笑。

    *****

    徹底入了夜,大約父母真去看電影了,到了晚上九點多他們還沒回來,單星回從書房里伸著懶腰出來的時候,父母的臥室沒點燈,還是黑漆漆一片。

    聽到單星回推門的動靜,花卷在瓷磚地板上打了個滾,把肚皮露出來朝天,眼睛睜了一會,又迷迷瞪瞪的合上了。

    天氣還是熱,狗都不愛動彈了。

    到客廳的茶桌上支了個茶杯,倒了涼開水,一杯下肚,解了渴,就打算去洗澡沖涼。

    沈歲進剛叫梅姨煮了兩碗餛飩出來,熱氣騰騰的,沈歲進特地叮囑了梅姨不要放蔥,她和單星回都不愛吃蔥。

    沈歲進從里屋出來,扶著兩家的矮墻,見單星回摸黑在客廳捧著水杯飲水,喚道:“單星回,上我家來吃好東西?!?/br>
    單星回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她從一大早就心心念念的蘇式小餛飩。

    單星回趿著拖鞋,捧著水杯,倚在門邊,慵懶說:“這么晚了,你還不睡?”

    沈歲進“嘖”了一聲,不耐煩道:“來不來?”

    單星回滿口應道:“來了、來了。”

    單星回連正路都懶得走,索性撐著矮墻的石磚,翻身一跨,就越了過去。

    沈歲進被他這套行云流水的翻墻動作,看得目瞪口呆,心里贊服——腿長果然任性!

    單星回解釋說:“我姥姥睡了,開門聲音大,她會以為是我爸媽回來了,少不得要起來給我媽他們燒熱水洗澡,我媽不愿意她睡不踏實,再說夏天了,沖個冷水澡也沒什么。”

    沈歲進點點頭說:“哦,沒想到你還挺細心的。你姥姥呼嚕聲那么大,也能被院子里開門的聲音吵醒???”

    兩人窸窸窣窣的說著話,還能聽見隔壁院子里,單姥姥響一陣歇一陣的打鼾聲。

    梅姨已經(jīng)煮好了餛飩,擺好碗筷讓他們進來吃,說:“院子里蚊子多,快進屋吧,餛飩好了,我再給你們盛點醋和辣椒醬?!?/br>
    單星回嘴甜,應道:“梅姨,你真是神通廣大,在北京都能弄著蘇式小餛飩,沈歲進這嘴,著實被你養(yǎng)刁了?!?/br>
    沈歲進回屋落座,把碗里的餛飩攪了攪:“吃你的,還不忘捎帶上挖苦我?!?/br>
    梅姨回想起剛到家屬院,接觸沈家父女的情節(jié),感嘆的對單星回說:“你都不知道,我剛來這接手的時候,小進這孩子,問她吃什么,她都說隨便,這可愁壞了我。誰知道隨便后面,到底哪個可以隨便、哪個不可以隨便?有沒有什么忌口的,又或者吃什么害過敏,這孩子統(tǒng)統(tǒng)不說。說來也怪,有幾回我觀察過,你媽愛給你泡牛奶喝,那陣子小進給你輔導英語,你媽也總愛給小進泡,每回我站在院子里偷偷看小進喝牛奶的樣子,是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我泡的牛奶她就不喝,而你媽泡的,她總是喝得干干凈凈。為這,我還特地找你媽問過,你們家買的是什么牌子的奶粉,結(jié)果咱們兩家的奶粉牌子還是一樣的,我就徹底想不通了,直到你沈叔叔和我說,小進這孩子從小就只愛喝南法產(chǎn)的一款牛奶。聽說這孩子從小厭奶,就只有那個牌子的奶,她喝得下口。得虧了你媽了,你媽倒的,她就不計較。從那時候我就開始明白,這孩子喝奶哪是挑牌子啊?她這是挑人呢!”

    段汁桃沒有閨女,把沈歲進疼得和自己姑娘一樣,連梅姐都打心眼里感慨:段汁桃這人不僅心地純良,還心熱!

    梅姨慶幸的說:“還好,現(xiàn)在吃什么,小進都會自己要求,也犯不著我想破頭了?!?/br>
    料理這一日三餐,大約是家家戶戶的主婦最頭疼的事了。

    菜市場統(tǒng)共也就那么多固定的食材,孩子正在長身體,正是挑嘴的時候,營養(yǎng)跟不上,發(fā)育就遲緩,沈歲進發(fā)育算遲的了,因此梅姨在沈歲進的吃食和營養(yǎng)搭配上,很愿意下苦工。

    像今天沈歲進要求吃餛飩,梅姨就早早打電話聯(lián)系了漢京飯店,叫后廚揀了兩只農(nóng)場土雞,煨上一鍋濃鮮的雞湯,作為餛飩的湯底。

    又叫蘇州來的廚師,包好一屜小餛飩,用紗布蓋著,送到家里的時候,食箱里還有兩塊大冰塊鎮(zhèn)著,餛飩就還很新鮮,連餛飩皮都沒被風干發(fā)硬,還是濕軟的。

    蘇式餛飩,和北京的餛飩大有不同,江南那帶的點心食樣都隨了水鄉(xiāng)的柔性,多是溫婉精致的,就連餛飩皮,都薄如蟬翼,像是精湛女紅紡出來的細紗,放在水里頭一煮,咕嘟咕嘟的像一個個透明的小水母,膨脹漂浮在水面,入口即化。

    梅姨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因為沈歲進總算迎來初潮,這意味著,她照顧沈家父女的工作,總算初步有了成效。

    沈海萍總也cao心沈歲進是因為營養(yǎng)不好,發(fā)育這塊才沒跟上,向她詢問起沈家父女日常的時候,便多吩咐梅姨給沈歲進進補。

    想起來今天下午上錦瀾院,沈家老太太摸紙牌的時候,也費心問了這么一嘴,還說要叫老中醫(yī)給沈歲進瞧瞧。

    為了這個,梅姨苦口婆心的開始勸說沈歲進,試圖緩和她與沈老太太的關(guān)系,囁嚅道:“小進,你奶奶替你找了個調(diào)營養(yǎng)的中醫(yī)師,聽說是國手,你瞧老太太多關(guān)心你??!下回你和梅姨一起上錦瀾院,有事沒事的,也去問候問候?!?/br>
    沈歲進聽了,嚇得在板凳上起跳,不假思索道:“別是給我找個中醫(yī)下毒,想毒死我吧?我爸失了獨,可不就如了她老人家的意,怎么著,也得再給她生個孫子??!”

    梅姨臉色變了變,差點伸手捂住她油汪汪的嘴,心驚rou跳的說道:“你這孩子,怎么總把你奶奶想岔了?老人的傳統(tǒng)觀念是多子多福,你是她的親孫女,除了你姑姑家的念平表哥,就只有你這一個孫輩,她老人家疼你還來不及,哪會想著要害你?”

    沈歲進冷笑一聲,說:“大可不必扯這一通祖慈孫孝的排場,我奶奶是什么人,我還能不知道?當初我媽的骨灰都不讓進門,誰要是忤了她的意,那真是挫骨揚灰都別想落好?!?/br>
    說起來這個,母親的周年忌日在即,當初捧著母親回國所經(jīng)歷的,可都是歷歷在目。

    她和父親回國都快一年了,這院子,她奶奶恐怕踏進來的次數(shù),都不超過五根手指。

    有幾次還是來借口探望單星回。

    沈歲進古怪的看了一眼單星回,那個老巫婆,他是怎么和她處得好的?

    每回哄得老太太眉開眼笑,活像見了親孫子,倒把她這個親孫女晾在了一邊。

    單星回接收到她妒恨的目光,馬上機智回應道:“真不怪我,誰叫我長得像你奶奶的初戀情人呢!”

    沈歲進白眼道:“扯吧你,還初戀情人?我奶奶十六歲就嫁給了我爺爺,哪里還有什么初戀?!?/br>
    單星回一本正經(jīng),煞有其事的道:“真不騙你!你奶奶還喊我去過錦瀾院,她書房的抽屜里,好大一本相冊,里面就有一張那人的照片。我一瞧,還真不賴,劍眉星目,確實有我一二分的帥?!?/br>
    后半句,就純屬他開始瞎扯淡了。

    其實那張照片模糊到連個人影,不仔細觀察都瞧不出來,更別提看清照片上的人具體長什么樣了。

    但據(jù)沈老太太說,那是她還在偽滿洲國當格格時候,身邊伺候她的一個太監(jiān)。

    那人是大清朝最后一批的太監(jiān),父母早年病亡,和meimei一起寄養(yǎng)在叔叔嬸嬸家。

    叔叔嬸嬸自家都還有幾個孩子要養(yǎng)活,自然,那動蕩的年歲,是顧不上他們兄妹的。

    饑一頓飽一頓,嬸嬸對他們兄妹兩個,日日不是打就是罵,終日也沒給過一個好臉色。

    meimei在那個家,長期營養(yǎng)不良,犯了瘧疾,命懸一線,那人沒了辦法,才托人賣身進宮去做太監(jiān),換些銀子,求嬸嬸給meimei尋個郎中治病。

    可剛進宮凈了身沒幾天,皇帝都被趕出了紫禁城,外國人打進北京城,小太監(jiān)跟著宮女和老太監(jiān)們夾帶私逃了出來?;琶氐绞迨鍕饗鸺?,從皇宮里偷了不少的金銀珠寶,想著雖然丟了命根子,但好歹換來這些財物,能供一大家子撐上一陣。

    那年歲,人人都活在絕望之中,國破何以家為,他離開家不過才短短幾日,叔叔嬸嬸早已帶著全家出逃,街坊鄰居也幾乎撤退光了,整個巷子,剩的人寥寥無幾,都是老弱病殘,跑不了、也不想跑。

    有人告訴他,這年頭,逃命都來不及,誰還有心思去請郎中,郎中也要顧著自己逃命去??!meimei前天晚上就已經(jīng)不治而亡,叔叔嬸嬸唯一厚道的地方,就是買了張草席,裹了meimei的尸身,丟到亦莊的荒郊野外喂烏鴉去了。

    小太監(jiān)傷心絕望之余,實在無處可去,就回到了皇宮。

    誤打誤撞,博了個忠心護主的名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太監(jiān),不過才六七歲的光景,一下就被提拔到手握實權(quán)的異姓王爺身邊做差事。

    據(jù)說老太太認識小太監(jiā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小太監(jiān)跟著王爺一家的第二十個年頭,那一年他們舉家遷去了長春。

    老太太出生在雪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小太監(jiān)也已經(jīng)長成了善弄權(quán)柄的大太監(jiān),是眾多為她接生者之一。

    二十六歲的他,形如枯木,卻因新生命的誕生,這二十年來,第一次激動得熱淚盈目。

    在腐朽的歲月里,純真不知世事的孩童,為灰色的他,帶去生命里唯一的慰藉。

    甚至為了祝禱這個新生命,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常生?!馑际情L生海,希望她的壽澤與福澤,像那長生天的海一樣,綿遠無盡。

    她讓他想起了多年前流離失散的meimei,手足早夭的心痛,讓他更加珍惜這樣一個新生命,甚至為此,后來的他,付出了吃槍子兒的代價。

    這些事,都是沈老太太,垂垂躺在搖椅上,緩緩絮絮地與單星回說來的。

    在單星回的眼中,這樣一個和善慈祥的老人,悠久寧靜得像一本閱不完、讀不盡的史書,是與沈歲進口中霸道蠻橫的倔老太,完全對不上號的。

    他見過老太太悲傷亙古的眼淚,那眼淚為她有始無終的少女萌動而流,也為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的不羈骸骨而流。

    都說老太太是后來在七幾年的時候,因為慘無人道的虐行而被逼瘋的。

    只有單星回偷偷知道老太太的秘密,早在1944年,逃出那個戰(zhàn)火硝煙彌漫的滿洲國,伴隨著一聲槍聲巨響,身后濺起的guntang血花,老太太的靈魂,早已缺失了一角。

    ******

    新學期的腳步來得格外疾快,蟬鳴漸漸褪去燥意,暑假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月之余。

    這天放學,沈歲進剛進門,意外的看見了自己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貴族奶奶,正負著手,在院子里低頭賞蘭。

    沈老太太正賞心悅目的對著梅姨道:“我小時候,見過一種蘭花,那蘭花的花瓣,包漿一樣的綠,綠的發(fā)沁,是日本人養(yǎng)在我們院子里的,原來的母株是咱們中國晚唐時期遠渡過去的,一代一代的雜育,竟得到了這樣難得的品種。學名不記得叫什么了,我和院子里頭的嬤嬤,就干脆叫它翡翠蘭,襯了那蘭花的本性,綠的通透,綠的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