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胡大夫告訴陳功,他剛接到電話,自己同窗的好朋友林醫(yī)生已經(jīng)進來監(jiān)護室。 聽到這話,陳功除了沉默,什么也做不到。他憂心忡忡看到監(jiān)護室的隔離玻璃,忙碌的賀東臉色通紅,手腳卻不失麻利,所有的撲救組成員都精神緊繃,直等任何一個危重癥患者出聲,他們的急救措施就會立刻補上。 而此時,需要進行呼吸抽調(diào)和監(jiān)測的則是他們的老同事蘇大夫,這種情況下,對心理和生理的雙重考驗,讓賀東的雙手都不住顫抖。 胡大夫手抖了抖,把煙撣落,拍拍陳功的肩膀,說:“不說了,我也該去了?!?/br> 素未謀面的兩人,卻因為同樣的信念站在一起,盡管聊了不到兩句,但陳功卻好像是看著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帶著他那稍顯臃腫的身子,毅然進到重癥監(jiān)護室里。 金銀潭的情況十分特殊,這里是疫情中心,所有的醫(yī)務(wù)人員投入其中,都是為了把疫情扼殺在這里一個目的。 陳功雖然不是大夫,但他決定盡一份心,特意讓葉大初學(xué)著做了武漢本土的幾樣家鄉(xiāng)菜,雖然不是清早,也做好了特制的熱干面和豆皮。 跟院長合計之后,院長幫他聯(lián)系了院里的醫(yī)生,把各個科室的情況匯總之后,陳功決定親自送飯。他馬不停蹄,把各個科室都送了一遍。 最后還剩下一筐,他來到內(nèi)科檢查室的二樓,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他喘了口氣,體力有些不支,抹掉額頭上的汗水,敲了敲門。 半晌沒有回應(yīng)。 陳功正想著,或許是這大夫臨時有事,正巧不在。就在這時,隔離門吱呀一聲打開,從里面探出一個腦袋,年輕的目光在陳功的臉上來回打量,問: “……干什么?” 年輕大夫的語氣十分不善,這讓陳功有些為難,但他畢竟久經(jīng)世故,年輕人的脾氣多半理解,也許是自己打擾了這位大夫午休。 陳功賠著笑臉說:“大夫,你點好的熱干面,我給你搭了一碗蛋湯跟豆皮,營養(yǎng)……” 陳功的話還沒說完,這大夫就露出一臉陰霾,低聲打斷了陳功: “我沒點飯,你找錯人了?!?/br> 說完,年輕人重重地把門扣上,一聲不吭。 “啊?”陳功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年輕的大夫已經(jīng)沒影了。 他躊躇片刻,反復(fù)確認(rèn)了葉大初留給自己的字條確實沒錯之后,又敲響了門。 許久,沉重的閥門打開,年輕的大夫探出腦袋,見到又是陳功的臉,滿臉不悅。 “我說了,我沒點飯?!?/br> 這一次年輕的大夫沒有立刻關(guān)門,陳功抓住機會趕緊說: “大夫,我想應(yīng)該不會錯,不過就算不對,這飯我也不收你一分錢,也不找你扯皮,你們平日里加班太辛苦,多吃點補補身體?!?/br> 年輕大夫掃了一眼陳功手里的飯,眉毛一皺,呢喃一句“沒心情”,又關(guān)上了門。 連續(xù)吃了兩回閉門羹,陳功的脾氣都上來了,他閉著眼,先讓自己冷靜下來,立刻撥通了葉大初的電話。 “葉師傅,地址沒錯吧。我碰著一個脾氣不大好的大夫。”陳功把自己悲催的遭遇講了一通,葉大初也沉默了一會。 “陳總,指定不會錯。這老頭子給我反復(fù)強調(diào)了好多回,讓我別找錯地兒,還說一定要加蛋,他說什么也要給錢,賬頭上給匯了一百塊?!?/br> 一百?陳功咂咂嘴,這醫(yī)生難道都不知道午飯行情?一個煎餅一個雞蛋,能用的到這么多錢? “先匯進賬頭,大額的錢款,你都幫我記下來,麻煩你了,葉師傅?!标惞π⌒囊硪淼卣f,忽然又覺得不對勁,抓緊了電話忙問: “等等,葉師傅。你剛才說什么?”陳功問。 “100塊,乖乖,這里人吃飯都這么豪爽的么?”葉大初重復(fù)了一遍。 “不是,上一句?!标惞u頭。 “唔,那老頭說……?”葉大初不知道陳功想聽什么,有些不確信地說。 “老頭?”陳功愣了愣,說:“哪來的什么老頭,這間科室里面只有一個年輕大夫啊?!?/br> “?。俊比~大初也懵了?!暗鹊?,陳總,你去的是第三內(nèi)科診室對吧?” 陳功又回頭確認(rèn)了一遍,說:“沒錯,隔離室對門就是?!?/br> 葉大初也愣了。 “這算怎么回事?”他猶豫了一會,又說:“陳總,你看,反正你這飯也是不要錢的,送錯就送錯,您就給他就是了,我再打電話跟那老頭確認(rèn)一下位置,興許人家記錯了,年紀(jì)大了嘛,咱們再做一份?!?/br> 陳功埋怨起來:“我也是這么想的,但這年輕大夫脾氣大得很,他不收。” “還有這樣的怪事?!比~大初也一頭霧水。 掛了電話之后,陳功滿臉寫滿了疑惑,他正猶豫是待在診室里等還是先回去的時候,對面的隔離室里忽然響起了電話聲。 陳功腦海中有些懵,這時聽到隔離室里傳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聲音。 “???是我……沒有,沒錯……沒有記錯,就是那兒……你,你告訴我他在哪?!??!?/br> 隱隱約約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但隔離室的隔音效果極佳,陳功豎著耳朵也聽不見一星半點。 陳功疑惑地往里看去。 隔離室的構(gòu)造比較特殊,門前是一個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為的就是方便外部觀測。 隔離室里果然有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他臉上橫豎的條紋不止上十條,臉色跟年輕人一樣,又嚴(yán)肅,又板正,十足的臭臉。 兩人一打眼,老人就瞧見陳功,看到他提著一筐煎餅。 老人在屋子里喊起來,但是聲音沙啞,隔音又密閉,陳功一時間竟然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陳功心里像是有一個疙瘩一樣,他忽然覺得有些難受。 這份送錯的餐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陳功瞇著眼,拿出手機。 “葉師傅,你把剛才那位老人的電話發(fā)過來?!?/br> 陳功收到了葉大初發(fā)來的電話,猶豫了一秒鐘,摁下?lián)芴栨I。 果不其然,如同陳功料想的那樣,老頭的手機響了起來。 這老人顯然是愣了愣,看了陳功一眼,接起了電話。 “喂?”老人的聲音渾濁滄桑,但是沉悶有力。 “喂,您好?!标惞χ袄锏睦先司狭藗€躬?!拔沂墙拥侥c的外送煎餅,特意送來的。我姓陳,請問……?” 老人瞪著陳功,面無表情的說:“我送的地方,是對面的第三內(nèi)科室?!?/br> 陳功抿了抿嘴,說:“老先生,內(nèi)科室里的那位……那位年輕大夫,他,好像不要。” “不要?”老人的情緒有些激動,甚至一只手拍在玻璃上,兩眼冒紅。“這臭小子,又在想什么!” 老人頤指氣使地指使陳功:“你,把他叫過來!” 陳功愣了,這又是什么事?他看了老人一眼,眉毛皺的彎起了四五條褶皺,看上去來了脾氣。 陳功暗暗搖頭,又回到第三內(nèi)科室門前,輕敲房門。 這是陳功第三次敲門。 這一次似乎很久都沒有開門,陳功背對著老人,感覺背后針芒在刺,十分不自在。 他不用看就知道,老人死死盯著這邊。 過了許久,門才露出一條縫。 “又是你……我早說了,這不是我點的?!蹦贻p人不耐煩地說。 陳功趕緊抓住門,嘆了口氣,說:“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你點的,大夫,這是對面那位老人點給你的?!?/br> 聽到這,年輕大夫的喉結(jié)抖了一抖,整個身體似乎都軟了幾分,他的眼眶潮紅,盯著陳功的眼光有些不可思議。 “你說什么?” 陳功無奈,他抓著房門,猛地拉開,轉(zhuǎn)過身,看著老人說: “你看,是他?!?/br> 年輕的大夫幾步趔趄出來,從走廊到了另一邊,瞧見眉頭緊皺的老人,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爸。”半晌,年輕人的臉上浮現(xiàn)出難堪,不解,疑惑,甚至一絲羞紅,最終變成了一個字。 玻璃窗對面的老人不為所動,只是眉毛輕輕抖了抖。 陳功見狀,立刻把手里的手機遞給年輕大夫。 “你爸的電話。”陳功補充說。 年輕的大夫愣了一愣,將信將疑地接過電話來,那頭老父親的聲音頗有威嚴(yán)。 “看這邊?!崩细赣H的氣勢從手機里傳出來,年輕的大夫渾身一抖,不敢忤逆。 他來到窗前,兩人隔著玻璃窗,年輕的大夫率先繃不住,淚腺崩塌。 “爸……你,”他頹然跌坐,幾乎是要跪倒在地,還是陳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才沒讓他撲倒在地。 “像什么樣子!哭哭啼啼的,這么點事就接受不了,趁早滾出這個行業(yè)!”老父親的眼光十分凌厲,但是從這凌厲的目光中,陳功似乎窺見到一絲柔軟。 “可是……爸,你,你被感染了啊……”年輕的大夫雙眼中滿是恐慌,臉色煞白。 “所以呢?”老父親頓了一頓,忽然厲聲說道:“因為你老子我感染了,你就成了縮卵膽小鬼?你堂堂一個正派專家醫(yī)生,沒了老子是不是連怎么撒尿都不會了?一把年紀(jì)的人,是不是要跟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要你媽來哄你?” 年輕的大夫使勁搖頭,哭哭啼啼地說:“可是爸,你是咱們傳染科第一批入駐的專家大夫,連你都……都感染了,我們……我們怎么辦?!?/br> “混賬玩意兒!”老父親的目光迸裂,罵道:“你個縮卵玩意兒,這點挫折都經(jīng)歷不了,你還當(dāng)什么醫(yī)生?整個醫(yī)務(wù)團隊冒風(fēng)險,那是應(yīng)該的!咱們吃的就是這碗飯,這時候不是咱們頂在前頭,你讓誰頂在前頭?你以為每天統(tǒng)計出來的死亡數(shù)據(jù)那就是數(shù)據(jù)么?混賬東西,那是人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