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45節(jié)
萬綸縱然有見微知著之能,卻沒料到他坦然收下那筆供禹州軍過冬的銀子,是在天熙帝的默許下,當(dāng)他知道的時候一切木已成舟,他和韓顯必然不會在活著離開謁都的,但憑他們所知道的事,在這大牢之內(nèi),還沒有人敢用私刑。 * 無論朝堂如何暗流洶涌,謁都的街巷仍繁復(fù)依舊,裴熠打馬穿過,在玉樓前下了馬,玉樓的跑堂都認(rèn)得他他,立刻迎了上來,不等他開口便將他引進去。 他跟著跑堂進了后頭的小宅院,這院落離酒樓隔著一條窄的人工荷塘,這個季節(jié)荷塘只有枯敗了的殘葉,小院布設(shè)簡單,既無花鳥也無人,看的出來這地方的主人喜靜,走過去要沿著荷塘繞上長長的一段石子路。 跑堂的在前面垂首走著,行至小院內(nèi)才停下來抬手敲門,得到應(yīng)允后他推開門,讓到一旁說“侯爺請進?!倍蟊阕孕须x開。 屋內(nèi)燒著炭爐,暖流撲面,主人講究,里頭點著檀香,裴熠一路過來身上帶著寒氣,一踏進屋就聞到一股暖香。 “貿(mào)然讓侯爺跑一趟,還請見諒?!笔挱偘舱谄悴?,卻并未起身行禮,他手邊放著幾本書,看上去他是聽到敲門聲才放下書沏茶的。 “只有九曲紅?!?/br> “蕭公子差人遞帖,不會只是想請我喝杯茶吧?”裴熠在他對面坐下來,四下無人他坐的也便隨意。 “自然不是,侯爺如今手里有要案要辦,怎敢叨擾?!惫ЬS的話到此為止,蕭瓊安開門見山的說:“侯爺,你就這么把謝錦放在身邊么?” 裴熠聞言面色一寒,“你說什么?” “果然,我猜的沒錯?!笔挱偘惨呀?jīng)從他的反應(yīng)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此言一出,裴熠不由心中一驚。 修竹暗查許久,卻查不出蕭瓊安身份的任何蛛絲馬跡,修竹的能力他從未質(zhì)疑過,越是查不出什么,才越不正常,一個人只有害怕暴露才會干凈到不顯山不露水。 但他顯然已經(jīng)對修竹的身份起了疑,急著請裴熠來驗證自己的猜想。 這個世上知道謝思域的人尚還有不少,但知道謝錦的卻寥寥無幾,當(dāng)年謝家滿門下獄,謝錦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而蕭瓊安即便是從小生在謁都,最多也不過是知道謝家滿門問斬之事,又怎么會叫的出謝府早已“死去”多年的小少爺?shù)拿帧?/br> “還好?!笔挱偘残挠杏嗉碌挠趿艘豢跉?,察覺到裴熠的目光,倏而又變得淡然起來,似不經(jīng)意問道:“是他自己要跟著你的?” 他說的是你,而不是侯爺,京城但凡知曉定安侯的莫說平民百姓,就連朝中官員也尊稱一聲侯爺,這個人并非草莽無禮之人,裴熠重新審視他。 他行軍習(xí)慣,在預(yù)知危險的時候拇指習(xí)慣性的壓在刀鞘上,從聽到修竹身份被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想過隨時拔刀,他本不想讓無辜的人舊事喪命,但如果對方不讓他好過,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當(dāng)然他的防備也被蕭瓊安看在眼里。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這地方偏,也沒有外人干擾,死寂一般的靜謐讓蕭瓊安無端生出一種緊張感。 屋外清寒,是個無風(fēng)無雪的日子。 就在蕭瓊安以為下一秒裴熠的刀會出鞘的時候,裴熠松開了手,他端起桌上還留有余溫的茶盅。話題一轉(zhuǎn),說:“莊先生曾說蕭公子才學(xué)過人,這玉樓幾次發(fā)生命案,依舊客似云來,如今想想,先生慧眼?!?/br> 蕭瓊安看了他一眼,見裴熠眼中的殺氣散了,心中的警惕才慢慢放下。 “你不必試探,老師不肯同我說起你的事,必然也不會向你提起我的事,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 “老師?”裴熠詫異道:“你拜入先生門下了?” “是?!笔挱偘舱f:“今日我請侯爺來,是想請侯爺不必再著人跟著我了?!?/br> 他說的這般自然,像是早就洞察到了,不過細想之下也不難猜,連修竹的身份他都能猜到,察覺修竹是為查他而留在他身邊這件事又怎么會瞞的過去。 “蕭公子既然早就知道修竹是為查你身份才屢次接近,我倒是很好奇,以你洞察秋毫的本事,身邊總不會沒個高手在旁吧。”裴熠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侯爺請講。” “世子在京中形單影只,即便有雁南的侍衛(wèi)跟著也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人?!迸犰谡f:“而國公府的護衛(wèi)都跟著紀(jì)禮,他是如何能在一夜之間多出那么多幫手,如今算是明白了?!?/br> “侯爺心思縝密,在下佩服?!彼@般說的時候,眼中流出不動神色的欽佩,對于裴熠的猜想他毫不掩飾的承認(rèn),“合作總要給出足夠的誠意,世子要救你心急如焚。想必侯爺也知道人情就像花錢,得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裴熠兩頰的肌rou都崩緊了,看著他說:“他要借人,你就借了?與商賈之道,這是賠錢的買賣。”見蕭瓊安不語,裴熠繼續(xù),他索性不再掩飾,說:“你可能不太了解修竹,他要查你,早晚有一天會查到,你這般緊張?不得不讓人生疑,難不成謝家滅門跟你有關(guān)?” 從初見開始,他就意識到此人有異,這個看似跟朝堂毫無瓜葛的江湖人到底是誰,他既能拜入莊策門下,又對朝堂之事頗有見解,可見天資卓絕。 眼下被他冠以天資卓絕的年輕人,一聽滅門二字便全身一陣霍然,眼底的笑意不知何時收斂了起來,轉(zhuǎn)瞬化作悲愴,那像是被人捏到了七寸,長久的沉默中含著道不清的憤然。 “果然是這樣,你是余琛之后?”話一出口不等蕭瓊安開口,就被裴熠自己否決了,“不對。” 余琛當(dāng)年入朝授官為諫院侍御史,在清查朝中官員過程中,因多次諫言謝思域出言不遜,以至謝思域以謀逆罪被處之。余琛為人耿直,因此得罪了不少同僚,謝府之事牽連過大,當(dāng)時早已超出余琛所列之罪,后余琛心知被人利用在在御前諫言,因前后諫言矛盾而被革職,自此余琛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余夫人因傷心過度殉情而亡,只留下獨子余遠山,因家中變故被余深好友領(lǐng)養(yǎng)。 “余遠山......”蕭瓊安言語中帶著些許譏諷,“你連余琛都能想得到,怎么想不到喬偃?” “喬偃?”裴熠咬緊牙關(guān),似乎是平地一聲雷,他一時怔愣,他從未敢想,也從未這樣認(rèn)真打量過蕭瓊安。 如今他這般看著,好似真的從他身上看出三分喬偃的影子,蕭瓊安年紀(jì)不過同修竹一般大,若是真的...... 從見到蕭瓊安的第一面開始,就被他溫雅的外表蒙住了雙眼,喬衡在他的記憶里絕不是這樣的,他猶記得那個猶如野猴般上躥下跳的孩子,每一次高叔稚打了勝仗回來,他便要纏著喬偃帶他到老侯爺?shù)母?,尤愛老侯爺?shù)呐宓?,每次都要細摸刀口上的缺痕?/br> 蕭瓊安抬手噓噓晃了一下,“侯爺這把朔風(fēng)刀是否也留有同樣的缺口?!?/br> 裴熠有些不可置信,可他又很清楚這樣的細節(jié)不會再有人知道的這么清楚,他問:“你...你是阿衡?” “是。”這個字輕的好似鴻羽,蕭瓊安的眼里沉靜,靜的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 可是裴熠仍然能從這平靜下感受他湍急的決絕,他的恨在日復(fù)一日的歲月中并沒有被磨平,而是化為一點一點復(fù)仇的種子,在心里被滋養(yǎng)的愈發(fā)壯大。他的恨不如修竹那般直截了當(dāng),卻是讓他茍活至今的唯一念頭。 作者有話說: 兩章合并了,所以字?jǐn)?shù)有點多。 ps:下周三入v,當(dāng)天會更新6000字 第61章 舍生(八) 從玉樓出來,他直接去了世子府。 近來裴熠事務(wù)纏身,有些日子沒見著霍閑了,說來也怪,自從上次從越州回來,他似乎消停了不少,這倒是叫他有些意外,侯府的守衛(wèi)一直沒做調(diào)動,霍閑但凡有意,便能如從前一般進出。 阿京聽聞裴熠在外,沒等霍閑開口便先人一步跑了出去,他雄赳赳氣昂昂的在門口遠遠就看見只身一人被管家領(lǐng)著進門的裴熠。 阿京旁邊跟這個十來歲的少年,是這次跟季緇從雁南來的,名叫三寶,他看裴熠身姿挺闊氣宇不凡,小聲嘀咕道:“他是來看世子的,怎么空手就來了?” 阿京微微低下頭,配合三寶的身高,湊近說:“你爹看你娘,難道還客氣的互相送禮么?” 三寶顯然是沒聽懂阿京的意思,皺著眉說:“我爹娘住在一個屋里,天天都能見著?!?/br> 裴熠被林伯引到內(nèi)院,見著阿京,林伯便將人交給他退了下去,裴熠見阿京抱胸站著巍然不動,心道這護衛(wèi)比主子還有譜,他心下不計較,便說:“有勞?!?/br> 誰知阿京依然不動,不僅不動,反而言語譏諷:“侯爺忙完公務(wù),想起我們主子來了?” 裴熠一愣,隨即會心一笑,心情也好了不少,“他人呢?” “有勞侯爺掛心,世子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怕是沒精力再招呼侯爺尊駕了,侯爺請回吧?!?/br> 三寶不明所以,但他見阿京這樣說,也跟著有樣學(xué)樣,昂首挺胸的說:“侯爺請回吧?!?/br> 裴熠眉頭一擰,越過他徑自朝里邊走,阿京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三寶跟在后面叫喚:“你這人怎么亂闖人家后院,這是世子府,不是你家......” 三寶還要說話,被阿京從后面捂住嘴一把拎走。 “不是,京哥你怎么不攔著,這人亂闖。” 阿京拎著他倒退了幾步才松手,眼見他一臉無知的樣子,語重心長的說:“以后你就知道了,有些事攔是攔不住的?!?/br> 三寶站在原地,不解的抓著腦袋嘀咕:“這又不是他家,想來就來?!?/br> “走了?!卑⒕┍热龑毟叱鲆粋€頭,拎著他往外走幾乎不費什么力氣。 “走哪兒去?。俊?/br> “隨便,少兒不宜的事情,你離的越遠越好?!?/br> * 裴熠進門的時候,霍閑正在書房里百無聊賴的看三寶新摘回來的綠梅,門外的動靜他聽了大半,遲遲沒有出聲是因為他出不出聲,裴熠都會不請自來。 屋內(nèi)的綠梅散著清寒的芳香,細聞還夾雜著些許藥味,裴熠脫了大氅隨手丟在竹榻上,走到霍閑身后,背手看著他擺弄凈瓶里的綠梅說:“你這般管教手下,是看我笑話呢?” 霍閑摘下多余的花瓣,聞言并未抬頭,只說:“我沒聽見?!?/br> 能睜眼說瞎話到這個份上的,裴熠還是頭一次見,他想湊近看那梅花,下巴便順勢落在霍閑肩上,不知是不是他在插著梅花的書房待久了身上也染上了淡淡的梅香,裴熠輕嗅了嗅,說:“阿京說的也有道理?!?/br> “什么道理?”霍閑微側(cè)過頭明知故問。 “美人在懷,江山可拋?!?/br> 霍閑:“阿京沒讀過幾天書,說不出這話?!?/br> 裴熠并不理會,他的手掌慢慢落到霍閑的腰跡,正要攬人入懷,下一瞬便被霍閑率先一步讓開。 伸手撈了個空,裴熠有那么一瞬的失怔。 “這邊請?!被糸e終是放棄了那株綠梅,繞到桌邊,案上堆著不少書卷,雜亂無章,看不出看這些的人具體想看什么。 “你臉色不對。”方才一直在他身后,并未看出什么,眼下霍閑面對著他,那張病氣愈發(fā)濃重的臉便映入眼簾,裴熠收起玩笑,說:“我不在京的這些天,發(fā)生了什么?” 霍閑沒有立即作答,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露出自如的神情,有條不紊地回到:“冬日嚴(yán)寒,難免寒風(fēng)侵體,小病而已,是你來的不湊巧?!?/br> 裴熠不信,他走近一步,這一回霍閑沒又讓開,裴熠摟住他的腰,貼近自己,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距離,稍一低頭,他的唇便會落下去。 和裴熠生病不同,霍閑的神情懶怠,倦容在他臉上也格外好看,他對著裴熠回以微笑,那淺淡的笑意也籠在眉眼之中。 裴熠問:“為何不差人告訴我?” 霍閑說:“你真當(dāng)我是嬌柔的女子了?” “你是我的人,和男女無關(guān)?!迸犰诟┒⒅?,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目一挑,問道:“虎骨???” “是?!被糸e沒打算瞞著,他被裴熠摟在懷里的時候像只溫順的貓兒,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刀子:“你見過的,我沒有太多的時間?!?/br> 這是一句警告,警告裴熠。 “事在人為。”裴熠對霍閑的警醒就像是毫無察覺,他笑了笑,說:“你我信命便不會遇上了。”他伸手摸在霍閑的耳后,羽毛般的吻落在眉目上,霍閑悄然闔上眼,片刻的歡愉并沒有讓他就此沉溺。 “你來找我。”霍閑說:“就是為了談情說愛來的?” “談情說愛有什么不好,古人云食色性也......” 霍閑后退幾步,與裴熠拉開一點距離,他端詳著裴熠,那放浪形骸的神情里夾雜著些許真情,霍閑希望那是錯覺,但又覺得不是。 在這種復(fù)雜的情緒里,他回想起以往。 裴熠就像是弓箭彎刀,是能割開敵營的利器,是禹州的月,也是謁都的雪,是大祁百姓的星光,亦是他霍閑心上的一鞠春水,跨越千里,是比他一切都要珍視的心上人。 霍閑本能的察覺到,他行的本就是一條難以回頭的路。 “你想知道什么?”霍閑抬腳勾了桌旁的椅子,示意裴熠落座,“便直說?!?/br> “也是?!迸犰谟U了一眼桌上有些凌亂的書籍,坐在霍閑旁邊,說:“我們之間用不著彎彎繞繞,那我問你便照實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