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姨？”

    “那天和你聊天，聊得很開心。后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能再跟你單獨說話。今天也許是最后了，也許……是真的看到你，就想到當年的我自己，有些話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再不說，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所以，你當阿姨只是沒話找話也好，這些話，都是我這么多年，想了這么多年才明白的。如果能說給你聽，也算是沒有白想?！?/br>
    王蘊雪站在那。

    兩手攏著，說是聊天，姿態(tài)卻極謙卑。

    一時間，艾卿竟然有些恍惚，心想對方到底是想要跟自己聊天，還是跟許多年前、她口中那個和自己很像的女生說話呢？

    然而亦到底是聽了下去。

    聽她靜靜說著。

    “讀書也許是最沒用的東西。因為，有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讀那么多書其實對你的人生并沒有幫助。因為，讀過書的人，他心里總有一個凌駕于現(xiàn)實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人是斯文的，完整的，守規(guī)矩的，所有人都可以平心靜氣地去交流。但現(xiàn)實并不是這樣?！?/br>
    “更多時候，這些所謂的讀書人，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反抗，甚至還不如菜市場里討價還價要少三毛錢的、像我這樣的阿姨。不讀書的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很多讀過書的人，反而總是受制于自己的價值觀，束手束腳。正是因為懂，所以才會自卑。做不到目中無人。這都是讀書帶給我的煩惱，后來拋掉了，卻一點也沒有覺得輕松。”

    “現(xiàn)在再轉(zhuǎn)過頭來看，三十年了，其實，我還是愿意相信。讀書仍舊是最有用的東西。那些淘盡歷史的泥沙、最終還能留下來的東西。那些經(jīng)歷過無數(shù)人口誅筆伐，最終還能夠傳達給后人的東西。只有讀過的人，才能夠讀懂文字背后更遼闊的世界。人這一輩子，生命和眼界是有限的……要多讀，多寫，多創(chuàng)造，才能留下一點痕跡，把燈火傳下去。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放棄自己的價值。”

    “我不是一個幸運的人，”她說，“但我希望你是。你們都是?！?/br>
    說完，便低下頭，給予最后的點頭示意。

    不等任何回答，轉(zhuǎn)身便準備要走。

    伸手觸及門把手，往下擰動時，身后卻傳來唐進余的聲音，問她：“那個孩子呢？”

    難道為了meimei的孩子，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孩子嗎？

    如果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她會能夠說出剛剛那番話嗎？

    “不在了?！?/br>
    王蘊雪聞言，沒有回頭。只是想也不想就回答。

    “哪怕還在，他也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了，”開門離開前，卻又最后拋下一句，“他永遠不會和你搶不屬于他的東西，進余，因為，你已經(jīng)給過他最重要的東西了?！?/br>
    “……什么？”

    “你救了他的命。”

    王蘊雪走出病房。

    步子從慢到快，最后一路下到大廳，離開電梯時，她忽然仰起頭，很長、很長地嘆了口氣。

    這一口氣，在她心里藏了三十多年，如今呼出來，恍惚間，時隔多年，那種攪碎五臟六腑的疼痛、懊悔、悲傷、直至釋然，都在這一口氣里，慢慢地凝結(jié)，又被慢慢地呼出。消散在空氣中，不見了。

    她沒有說話，一個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機卻偏在這時震動起來。

    低頭一看，看清來電人的備注，她的眉心當即微擰。

    遲疑片刻。

    卻還是將電話接起。

    “喂，周先生?！?/br>
    她說：“找我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給你的錢到賬了？”

    “是的，多謝你。昨天就收到了?！?/br>
    “互惠互利而已?！?/br>
    周邵的語氣總是淡淡：“但希望你的嘴能夠嚴實一點。不該說的話，不要踩線去試?！?/br>
    “我有分寸。但是周……”

    話音未落。

    醫(yī)院大廳突然響起廣播聲，依稀是在提醒某位糊涂的mama、盡快去服務臺領(lǐng)走迷路的小孩。

    這本沒有什么——奇怪的是，此時本該在北京坐鎮(zhèn)的周邵，話筒對面，竟傳來了一模一樣的回聲。

    她陡然驚覺對方就在附近，抬頭環(huán)顧四周。

    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一個快速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黑色背影。

    看見歸看見，她卻并沒有立刻追過去。

    “周先生現(xiàn)在在上海？”

    而是狀若無事地問了一句：“聽說你家里馬上有喜事，周先生，怎么還專程跑到上海來了?！?/br>
    對面聞言，沉默良久。

    似乎在斟酌有無跟她多說的必要，偏偏這時，電話那頭又傳來了電梯到達的“滴”一聲響。

    命中注定。

    他為了掩飾這一聲，亦或是有莫名的預感，竟然唯獨這一次——一次的例外。鬼使神差說了句實話：“……家里小孩做了點錯事。做大人的，來給他擦屁股而已?！?/br>
    “家里小孩？”

    “王女士，我想你不必問得這么清楚吧?！?/br>
    “……也是，”她進退有度，“那周先生，祝你順利解決煩心事，再見?！?/br>
    說罷，主動掛斷了這通電話。

    心中卻仍在猜測著，這是不是……有可能是，已經(jīng)進了電梯呢？

    她最終偷偷躲在眼熟的、同為Vip病房親屬的一對年輕夫婦背后，向走廊盡頭的Vip電梯走去。走到電梯門口時，正好看見一旁電梯的樓層提示跳躍不停，最后，停在一個熟悉的數(sh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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