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jié)
接下來的話著實難以啟齒,守墓人自嘲一笑,端起酒壇,往嘴里瘋狂灌酒。 酒壇立的酒水灑在他的臉上與身上,他卻像感覺不到一樣,依舊大口飲著酒,知道一壇酒被他倒盡,他才大笑著丟開酒壇,聲音蒼涼而絕望—— “阿和,你知道嗎?” 守墓人顯然是醉了,連稱呼都變成了更為親密的阿和,“今日之后,你再也沒有修文哥哥了,有的只有趙內(nèi)侍......趙內(nèi)侍!” 商溯呼吸陡然一窒。 趙修文? 那不是相蘊和最喜歡的兄長,姜貞最看重的侄子么,怎么會?!她怎么舍得?! “哈哈哈哈哈,古往今來,從無宗室皇親被閹,但咱們的大夏朝卻開了這個先例,陛下的親侄子被皇后閹了!” 守墓人癲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咱們大夏朝就是不同凡響,做盡天下人不敢做之事!” 別說了。 別再說了。 這哪是向相蘊和閑話家常,這分明是拿刀戳她的心窩! 商溯上千去捂守墓人的嘴,但他完全做不到,他只是一個沒有實物的空氣,他甚至連鬼都不是,他只能旁觀這一切,什么都做不了。 商溯抬頭看相蘊和。 她還是方才那副沒有喜怒的模樣,安靜垂著眼,靜靜聽著守墓人的醉話。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意,那些她最愛的人在互相殘殺,那些她最割舍不下的人已兵戎相見,她都不在意的,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真的不在意嗎? 不,她在意的。 那是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那是她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她怎會不在意他們在自相殘殺? 她只是沒有辦法。 因為她死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愛的人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商溯靜了一瞬。 半息后,他緩步上前,走向他的小姑娘。 伸出手,手指輕攏,溫柔落在她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上。 她已挫骨揚灰,尸骨無存,如今的模樣是以香木雕刻的她的模樣,發(fā)髻與珠釵都做得很漂亮,赤金的簪子華美而精致,被能工巧匠簪在她的發(fā)髻上。 那是最她的父母斥巨資給她重塑的身體,盡管他們兵戎相見,但對她的愛意卻沒有消失分毫。 “相蘊和,你會改變這一切的?!?/br> 商溯輕輕揉著女鬼的發(fā),“你不會有多余的兄弟姐妹讓你的父母相看兩厭,你的父母會恩愛白頭,你的修文哥哥會好好活著?!?/br> “你所珍視的人,他們身體康健,福壽綿長?!?/br> 他的動作很輕,聲音更輕,像是在哄小孩兒,但是卻說得無比認(rèn)真,“你所厭惡的亂世,會在你的手中終結(jié),飽受苦難的神州大地會迎來百年未見的盛世太平?!?/br> “所以相蘊和,不要難過,振作起來,去改變你所厭惡的世道?!?/br> 商溯溫柔說道:“讓你想要的,你所希望的,都在你手中實現(xiàn)?!?/br> 女鬼睫毛輕輕一顫。 像是感受到了商溯的撫弄,又像是聽到他對她的美好祈愿,她睫毛上翹,緩緩仰起頭,似乎在看那只落在自己頭頂?shù)氖帧?/br> 但她什么都沒有看到。 她只看到華麗的宮殿,與長明不滅的宮燈,將這座略顯陰森的宮殿照得如同白晝。 這里是她恢復(fù)意識之后便在的宮殿,她無論如何也走不出的地方,這里是她的陵墓,她的安眠地,可也畫地為牢,將她死死鎖在這兒。 她不喜歡這里。 她想去......外面。 她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父母,看一眼被阿娘閹了的的修文哥哥。 一眼就好。 她真的很想他們。 女鬼慢慢垂下眼。 或許她終究是幸運的,那一日很快來了。 她的父母摒棄前嫌,來到她的陵墓,她歡喜著,雀躍著,圍在他們身邊嘰嘰喳喳。 她說她就知道,他們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篤,怎會感情破裂,走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她站在他們兩人中間,一如曾經(jīng)的一家三口。 她牽著阿娘的手,再牽起阿父的手。 三只手相連著,他們還是最親最愛的一家人。 可是不是的,他們早就回不去了,他們已是帝后,而她是公主,他們兩個的權(quán)力斗爭已越發(fā)白熱化,兩人都不會吃彼此送來的東西,他們把恨意寫在臉上,情義早已在漫長歲月里消磨殆盡。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她的阿父。 當(dāng)她再聽到阿父的消息,已是一月后,阿父崩逝,京都血流成河,她的阿娘披荊斬棘走到權(quán)力巔峰。 阿父阿娘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 原來一見傾心,也可以恩義兩忘,原來白頭偕老,不過是先送另一人上路。 凌冽的長風(fēng)刮過陵墓,她已從公主被封為王太后,天子的孩子入嗣她,成為她的孩子。 再后來是天子退位,阿娘登基,動蕩不安的朝堂再一次迎來大清洗,入嗣到她這一支的皇子因為阿娘的愛屋及烏而躲過史學(xué)家們筆下的大夏朝的至暗時刻。 刮在陵墓的風(fēng)仍在繼續(xù),百年的光陰彈指剎那。 她看阿娘高登帝位,看阿娘崩天入土,看宗室們再一次為皇位明爭暗斗,看自己被香木雕琢的身體因時間的流逝而千瘡百孔。 她的怨氣沉重如斯。 百年的時間沒有削去分毫,反而讓她越發(fā)自縛其身。 她依舊不甘,依舊不入輪回。 哪怕她所在意的人都已身入黃土,如今活著的,再無一個她的故人。 她在畫地為牢。 但終有一日,她能沖破這座牢籠。 她能感受得到溫暖的陽光,嗅得到芬芳的花香,她能見到自己的父母,還有她所珍視的親人們。 那一日,一定會來到。 “阿和,不要怕,蘭姨在?!?/br> 她聽到久違的蘭姨的聲音。 睜開眼,是蘭姨年輕的臉,縱然染滿血污,依舊能見對她的關(guān)切愛護。 她瞳孔微微收縮,墨色眸子起了霧。 “蘭姨,我不怕的。” 她伸出手,握住蘭月的手,一雙眼睛怎么看蘭月都不夠。 “我們......一定能躲過追兵,好好活下去的?!?/br> 她對蘭月道。 孤獨的靈魂在另外一個世界醒來,與此同時,商溯也緩緩睜開眼。 “三郎,您總算醒了。” 耳畔響起扈從殷勤的聲音,扈從的手已托著他的背,扶著他坐起身。 昨夜落了雪,窗外一片大白,從竹青色的窗紗透進來,有種竹影重重的朦朧感。 朦朧的光線闖入屋來,將高山流水的金絲楠木屏風(fēng)鍍上一層淺淺光影,別有一種隱入山林的美感。 商溯瞇眼瞧了一會兒,神智漸漸回歸。 哦,他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如今夢醒了,自然便回到自己的房中。 但那個夢,也太真實了些。 那種深入骨髓的無邊孤寂,那種痛徹心扉但卻無能為力,幾乎讓他為之窒息。 真的......是夢嗎? 商溯抬手掐了下眉心。 一碗醒酒湯送到他面前。 “石將軍送您回來的。” 扈從一邊送湯,一邊盡職盡責(zé)道,“石將軍剛到?jīng)]多久,世女也到了,在您房間里待了半刻鐘的時間?!?/br> 商溯飲湯動作微微一頓。 世女? 相蘊和? 夢境與現(xiàn)實交織,小姑娘的臉與相蘊和臉來回交替。 沒由來的,他突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當(dāng)時只覺得小姑娘眉眼溫柔,玲瓏剔透,在戰(zhàn)火紛飛的世道里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歲月靜好味道,只需一次視線相觸,便能被她抓取眼球。 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的歲月靜好并不是被父母教養(yǎng)在溫室里的花朵,因為不諳世事,沒有戰(zhàn)亂磨平所有棱角,所以顯得格外美好,她的美好是因為她清楚知道大爭之世的殘酷,她悲憫注視著這個時代,她想改變這個時代,是神女愛世人的美好。 想起她不遠(yuǎn)萬里去方城,想起她無比篤定說方城未來一定會繁榮。 她知曉自己生活在怎樣的時代,也知曉以自己的孱弱力量改變時代是螳臂當(dāng)車,可她還是義無反顧走上這條路,溫柔外表下是向死而生的孤勇。 他想起她與他說過的話,說她要找——商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