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62節(jié)
李化吉雖沒見過謝狁上戰(zhàn)場,可是二人親密的時候,她難免見過、撫摸過謝狁的肌膚,知道這清瘦的公子,衣袍之下有著怎樣一具肌rou賁發(fā),體態(tài)矯健的身軀。 謝狁是有自保的能力。 他又那般薄情寡義,怎么可能做出為旁人損耗身體發(fā)膚的事? 所以,直到李化吉見到身中箭矢的謝狁之前,她都在想這其中會不會是誤會? 因為叛徒已經(jīng)被制服,謝狁也受了傷,李逢祥也走不了了,那馬車迅疾地返回,馬夫從馬車上跳下來,讓兩個謝家奴攙扶著謝狁上了馬車,讓他好躺得舒坦些。 盡管李逢祥被趕下了馬車,但看到李化吉來了,還是很恭敬地請她上馬。 李化吉先檢查了李逢祥,確定他毫發(fā)無損,只是受了些驚嚇之后,才登上馬車,卷起簾子,一眼就看到身臥絨毯之中,右手手臂扎進一條箭矢的謝狁。 他膚色蒼白,虛弱了些,長簇的睫毛下,烏黑的眼眸向李化吉望過來時,竟然有罕見的脆弱。 李化吉因為過于震撼,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怎么中箭了?” 謝狁浮出些愧疚的神色來。 一個被箭傷折磨的傷者面帶愧疚,對于心善的李化吉來說,絕對能叫她立刻心軟下去——無論之前,她有多么厭惡這個人。 “怪我未曾及時體察,我以為有謝家奴護送,必然萬無一失,卻忘了二兄也能號令謝家奴。說來說去,還是我托大了,我以為我說服了二兄,已讓他回心轉(zhuǎn)意?!?/br> 李化吉道:“二兄?” 謝狁緩緩點頭:“二兄一直想殺逢祥?!?/br> 李化吉就不說話了,一直盯著謝狁的傷看,似乎在判斷傷勢輕重,也在思忖。 這不怪她,她見識過謝家兒郎的瘋狂,聽謝狁提起謝二郎,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會不會又是個局。 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謝狁早已料到,他不慌不忙道:“其實我不必受傷,就能殺了那叛徒,把所有的事輕易解決掉,可是當我即將射出箭矢時,我便想到我不該怎么做。這次的刺殺,因有我在可以被攔下,可若李逢祥徹底離開了我的視線呢?要一個人死,其實很容易的。所以為了讓二兄停手,我必須以身犯險?!?/br> 聽到這兒,李化吉的心一停,繼而又快速地無法克制地跳動起來,血液慢慢回暖。 她仍帶著懷疑:“二兄為何一定要殺了逢祥?” 謝狁說話聲中帶著輕輕的嘶聲,原本連刮骨療傷之毒都可以忍受的謝狁,現(xiàn)在卻因為小小的箭傷,而吃痛不已,這傳出去,任誰都不知道。 但好在李化吉不知道他那些過往,她只是覺得常人都耐不住箭傷的疼痛,于是便以常人忖度了謝狁,忙道:“很疼是不是?先不要說話了,我不應(yīng)該問東問西的?!?/br> 謝狁的額頭浮出了些許的汗珠,青筋因為疼痛浮動著,他卻還對李化吉笑著:“無妨,你心里有疑惑,我應(yīng)當為你解釋清楚。二兄與我同在謝家長大,性子與我相仿,他除了自家的兄弟外,誰都不信,而你又曾想殺我,他便覺得留你和李逢祥在,都是禍害。但你有我力保,他怕殺了你,我要與他反目成仇,所以他想通過殺了李逢祥,挑撥你我的關(guān)系,讓你我徹底離心?!?/br> “可是這樣的事,我怎么會允許發(fā)生呢?既然我答應(yīng)了你要放李逢祥走,護他平安,我自然就要說到做到?!?/br> 謝狁睫毛輕顫,長睫像是被雨水打得濕重,怎樣也飛不起的蝶翅。 他露出一個虛弱但動容的笑。 “你已經(jīng)足夠厭惡我了,我不想,不想你更討厭我,誤以為我是言而無信、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薄情郎。所以我想,既然二兄一意孤行,我便要用我的命和我們的大業(yè)告訴他,不許動李逢祥,也不要來離間我和化吉之間的夫妻感情,否則,我當真會以命相搏?!?/br> 第68章 謝狁說著, 倒是越發(fā)虛弱了。 李化吉忙道:“你受了傷,實在不必一氣說這么多的話,為我解釋這般多。” 她掀起簾子, 想問大夫可曾請來了, 謝狁卻道:“化吉, 你過來陪我?!?/br> 李化吉想他疼痛難忍,正是需要人與他說話轉(zhuǎn)移注意的時候, 便也過去了。 她過去了,謝狁卻覺得還不夠,一定要執(zhí)著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輕聲問道:“你怪不怪我?” 李化吉微頓,道:“我怪你做什么?” 謝狁嘴唇微勾, 露出個自嘲的笑:“我擅于蠅營狗茍, 方才當我說我自己托大時, 你不會懷疑這是不是我故意所為?二兄也掌謝府, 也能喚動謝家奴,怎么這次我便正巧托大了?” 李化吉怎么可能不懷疑, 所以當他說出那番話后, 才會用慎重的目光判斷謝狁的傷勢。 李化吉也心知謝狁看出來了, 所以他才會將一切索性攤開來講。 因謝狁知道這就是個陽謀, 只要謝二郎真的想殺李逢祥, 那么謝狁本人在其中動什么樣的小心思都沒關(guān)系——只要不會傷害李逢祥。 因為謝二郎是真的想殺李逢祥, 他所能調(diào)動的兵力足夠?qū)⒗罘晗樗槭f端數(shù)百次。 而李逢祥是要被她送走的, 屆時等他遠離了建鄴, 謝二郎想叫他怎么死都可以。 李化吉根本無法與他抗衡,她需要謝狁去保護李逢祥。 而正巧, 謝狁便是這樣做的,用他的話說,就是故意受傷給謝二郎看,讓謝二郎知道謝狁是當真會為了李化吉姐弟以命相搏,如此才能讓謝二有所忌憚。 這是個很漂亮的苦rou計,因為謝狁的苦rou計一下子算計了兩個人,而偏偏,李化吉還不能生他的氣,還要承他的情。 謝家三郎果然精于算計人心。 李化吉內(nèi)心復雜無比,最末只好搖了搖頭,道:“你別多想?!?/br> 很快,大夫便來了,李化吉想著車廂內(nèi)空間狹窄,要退下去給大夫騰讓地方,謝狁卻不肯松開緊握的手,他低聲道:“陪我,好不好?” 他雙唇泛白,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大夫說這是失血過多的跡象,他又剪開布料,檢查了謝狁的傷,說箭鏃扎得深,過會兒拔箭鏃的時候郎君可要吃大苦頭了。 這般說完,大夫才以同情的口吻道:“這馬車還算寬闊,可容老朽施展,夫人便陪著郎君罷?!?/br> 于是李化吉更走不開了。 她看著大夫點起蠟燭,在鑷刀上噴上烈酒,又舉到火焰上把刀子燙得火熱。 然后那鋒利的刀刃就刺入了模糊的皮rou中,從下往上挑起,將那箭鏃拔出來。 骨rou分離的撕裂聲和血液噴出的噗呲聲,交合在一處,聲聲擊打在李化吉的心尖,她分明是完好的,卻感覺到自己的皮rou也隨著這些響動經(jīng)歷了一次慘痛的療傷。 當箭鏃被扔在銀盤里,李化吉那悶住的長氣才得以呼了出來。 反而是謝狁冰涼的手始終半緊半松地握著李化吉,即便是最疼痛的時候,他也沒有驟然緊力,將疼痛發(fā)泄在李化吉的手上。 “我不該留下你的,好像嚇到你了?”謝狁這樣說,“只是傷得深些,其實無礙的,大夫是不是?” 大夫正往謝狁的傷口上敷金瘡藥和止血散,聞言沒好氣道:“什么無礙?是郎君你命大,這箭頭再扎深些,這手可就廢了。不過你雖然沒傷到什么經(jīng)脈,但也要精心養(yǎng)護,箭傷可不是小事?!?/br> 謝狁便眼帶指責地看著大夫,似乎是在責怪他道出了實情,嚇到了李化吉。 李化吉也不知說什么才好,謝狁傷得實在太扎實了,這讓李化吉有些茫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謝狁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謝狁雖然一計算計二人,但其實歸根結(jié)底,都是為了李化吉。他答應(yīng)了李化吉要保護李逢祥,因此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踐諾。 為什么? 李化吉想不明白,她知道謝狁喜歡她,可是她以為這喜歡是淺薄的、無知的,很快就能隨時間流逝。 但謝狁好像不這樣想這份感情,難道是因為他迄今未曾得到她,所以生起了征服欲嗎? 這樣想,好像也解釋得通,畢竟謝狁這樣的天之驕子,從小什么都是唾手可得,驟然有一樣東西脫出了他的掌控,必然能叫他耿耿于懷許久。 但無論如何,李化吉還是覺得這樣的謝狁太陌生了,若是此時有人告訴她,謝狁被奪了舍,她也是會信的。 * 謝狁在十里長亭受傷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謝二郎耳里,他暴怒無比,即刻就氣勢洶洶地進宮去。 謝狁料得他知道消息后必是要來討說法的,于是早讓李化吉去凌煙閣整理他需要處理的公務(wù),再帶到太極宮來。 他留出了足夠的時間給謝二郎對質(zhì)。 謝二郎無比的生氣,他一路進宮都暢通無比,就知道他這位精于謀算的好弟弟正等著他入宮算賬,于是就更氣了,簡直到了連肺都要氣炸的程度,即使壽山再三提醒他君臣有別,但他的暴脾氣仍舊難以容忍。 “謝三!城外那個叛徒是你安排的人,是不是?” 謝狁玉冠簪發(fā),黑袍委地,受傷的手臂包扎得齊整,被人妥善地用軟枕托住,而他正用左手端著茶盞,品茗一盞新出的秋茶,水霧裊裊下,似乎連面色都紅潤了幾分。 謝二郎真的越看越氣,咆哮道:“我確實安排了人,可是我是傻子嗎?會在城外動手,當著李化吉的面動手?我是多自大才會小瞧了你的嘴,好心地給你留個解釋的機會?” 他本來的計劃可是等李逢祥遠離了建鄴,安然無恙地生活幾個月后再突然殺了李逢祥。 如此,謝狁本就和李化吉之間有齟齬,李化吉很難不懷疑謝狁最開始答應(yīng)送走李逢祥就是為了借機麻痹她而已。 而哪怕謝狁最后能想辦法讓李化吉相信動手的是謝二,李化吉也會心生怨懟——你既知道你二兄有殺李逢祥之心,為何不更周全地保護他?你二兄能得手,不過是因為你本來也想殺李逢祥,只是礙于我因此不敢動手。既然不能親自動手,于是放任你二兄去做。 總而言之,李化吉怎么都會懷疑謝狁,謝狁怎么都洗不了殺妻弟的嫌疑。 只是謝二郎萬萬想不到,謝狁不僅看穿了他的計劃,還會反將他一軍,執(zhí)子先走一步,就徹底把整個局勢扭轉(zhuǎn)過來了。 謝狁看著快氣瘋了的謝二郎,道:“還望二兄能理解,朕這般做,只是為了保住清白?!?/br> 清白? 謝二郎道:“你謝狁弒君又殺師,現(xiàn)在倒是在乎起清白來了?” “不一樣,”謝狁淡道,“弒君殺師是朕想做且親自做了的事,朕沒什么不好承認??墒请廾曉俨睿膊辉副澄醋鲋锩??!?/br> 謝二郎急道:“可我也是為你著想,你被李化吉牽心過多,一個好皇帝不該如此。你知道整件事里我最生氣的不是你來設(shè)局對付我,而是你為了一個女郎,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 謝狁聞言,輕輕晃了晃茶盞,當青綠的茶水漾出絲絲波紋,將倒映其中的眉眼模糊時,他才道:“二兄既知城外動手的是朕的人,自然也該知道他下手會有輕重,些許小傷而已,還傷不了朕,你覺得這傷包扎嚴實,也不過是大夫收了銀子,有意為之?!?/br> 要真嚴重,謝家奴都受過教導,是很擅長處理刀劍之傷,而馬車上也都常備傷藥,根本不用特意跑到城里去請大夫。 這些都只是做戲給李化吉看的。 可那又怎么樣呢? 謝二要殺李逢祥是事實,他嚴嚴實實受了這一箭也是事實,難道就因為這箭不會傷及性命,也不留下遺患,他就連‘哭一哭’的資格都沒有嗎? “朕也有一言要告訴二兄,化吉不只是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子,未來太子的阿娘。二兄還是盡早放下嫌隙,將她視為家人為好?!?/br> 謝二郎不肯,道:“你大度,你為了愛情昏了頭,為兄卻不能忘記她殺你那一仇?!?/br> 謝狁估量著李化吉快要回來了,而謝二郎還在執(zhí)著往事,略有些煩躁,將茶盞往案幾上輕輕放下,道:“二兄不覺得,你現(xiàn)在的做法和母親簡直如出一轍嗎?” 謝二郎一怔:“這從何說起?” “母親管束我們時,總以‘為你好’‘你還小,不懂事’為借口,方才二兄與朕說話時,也提到了母親的口頭禪了,二兄和母親當真是越來越像了?!?/br> 謝二郎下意識道:“你胡說?!彼活D,聲音大了些,嚴厲了些,“你胡說!” 謝狁道:“朕還記得二兄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極可愛的貍奴,那是二兄最喜歡的東西了,可不巧,在一次逗弄之中,二兄被貍奴劃傷了手,母親便下令將貍奴杖殺?!?/br> 他含著笑,清潤的眼眸定著看著謝二郎。 謝二郎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謝夫人,那張總是慈祥、溫柔卻憂愁的臉,他不明白為何當三種正面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時,總是能讓他感受到濃重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