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56節(jié)
同樣無辜柔弱的婢女站在朦朧的紗帳外,低聲喚著夫人,只有同情心能讓李化吉恢復(fù)稍許的活力,她低著聲,沙啞道:“無事?!?/br> 謝狁卻想,嗓子這般沙啞,也不知多久沒喝水了。 他不愿自己再為李化吉退讓,因此不想和她共住一屋,因為他很知道這樣的事,折磨著李化吉,更是在折磨著他。 這些日子,謝狁也隨著李化吉,食不下咽,偏偏又有那么多公務(wù)要處理,他要支出的精力和體力都不許他陪著李化吉任性,但是這不是理智可以允許的事。 他心痛,因此他的腸胃也不高興,自然什么都吃不下,就是勉強吃下了些許,也會立刻遭到抗議,讓謝狁馬上吐個一干二凈。 于是謝狁一日漸比一日的消瘦,那原本就顯得鋒芒畢露的五官,此時變得更為冷硬兇狠,鋒利無比。他不說話,坐在那兒,只想著李化吉時,烏眸黑沉,更顯陰郁。 謝靈與謝炎也憂心忡忡,很擔憂謝狁的身體。 他們找到碧荷,讓她想辦法勸一勸李化吉。 “夫人到底還懷著孩子呢,縱然她再不喜大司馬,可孩子是無辜的?!?/br> 碧荷聽到這句話時,表情閃過了些許異樣。 其實不必等謝靈開口,碧荷的身家性命與李化吉的安危掛鉤,她早就絞盡腦汁去勸說了李化吉。 那個顏如舜英的女郎,即使經(jīng)過幾日的自我折磨,卻沒有如任何人猜想般枯萎虛弱下去,相反,她兩眸清炯,微笑時,柔 弱的力量仿佛植根,往厚深的土壤底下扎去。 她道:“誰說女郎天生就要愛護她的孩子?” 土壤之下有什么?是匯聚過來肥沃的營養(yǎng),還是漫慢滲透的鮮血?植根之上,綻方出的是羸弱的薄花嫩枝,還是妖艷溺人的曼珠沙華? 碧荷是宮婢,她有這方面敏銳的觸覺,因此緊張地看著李化吉。 李化吉卻不與她說話了只是用手撫了撫肚子。 碧荷心中的不安擴大,只是她又盡心服侍,仔細監(jiān)視多日,并未發(fā)覺李化吉更多的異樣。 但碧荷不敢掉以輕心,之前只是因為苦于沒有證據(jù),只怕是臆想,她不敢對外人胡說,現(xiàn)在卻是謝靈和謝炎主動來尋她,談?wù)撨@件事。 于是碧荷鼓起勇氣道:“我懷疑夫人并不想要這個孩子?!?/br> 謝靈與謝炎對視一眼,都想到了那碗沒有來得及熬好的墮胎藥。 碧荷又道:“明日就要回建鄴,彼時人多事雜,我恐看護不及時,大司馬要降罪,還望二位郎君幫我。” 第61章 李化吉很快便發(fā)現(xiàn)她被人看管起來了。 她閉在斗室之內(nèi)時尚未察覺, 可當謝狁要回到建鄴去,連帶著她也不得不重新走到日光下時,李化吉就總是看到那些來往忙碌的仆從, 會有意地分出神思去關(guān)注她。 有時候, 李化吉只是在甲板上站得久了些, 就會有仆從緊張地走了過來。 這是因為什么,李化吉不必問也心知肚明。 但她并不在意。 因為要趕路, 李化吉不可避免地見到了謝狁。 那是偶然之間的狹路相逢,李化吉走下客艙時,謝狁正要扶梯上樓,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怔然。 謝狁消瘦得遠比李化吉想的還要多。 李化吉提著迤邐的裙邊,邁步向下, 他的烏眸沉郁無比, 緊緊地鎖在她身上, 看灑金的裙褶如何隨著她的漫步款行流溢著光彩, 看她楊柳細腰,嬌態(tài)輕盈, 也看她高髻烏鬟, 戴翠著珠。 謝狁那緊蹙的眉尖微微舒展, 他略有詫異, 但欣喜如春雨密布下怎么也壓不住的嫩芽, 鉆出土壤, 冒出尖來。 “化吉, 你……” 他想說些話。問李化吉忽然這般妝束, 可是已回心轉(zhuǎn)意,故而才有閑心飾妝。也想問她, 這樣美的她,愿不愿意和他坐下來說說話。 但他不敢說話,怕自作多情,引來嘲笑。 李化吉的翹頭履踩在咯吱作響的木梯上,漸漸近了,她的視線卻仍舊是向下的,沒有往謝狁那兒掃過去一眼。 正當謝狁失望不已時,李化吉忽然停了腳步,她道:“昨晚孩子在我肚子里動了?!?/br> 她的聲音輕柔無比,眉眼間有著初為人母皎潔的圣意:“你到底是他的親生父親……想來看看嗎?” 謝狁曾在山陰細致地詢問過大夫懷孕事宜,為了照顧李化吉,船上也供著花大價錢請來的大夫,謝狁原本可以很輕易地知道兩個月不到的孩子,遠還沒有到可以產(chǎn)生胎動的地步。 可是對于謝狁來說,孩子胎動與否其實并不重要,要緊的只有一件事,李化吉向他示好了。 只要她肯示好,就意味著二人的關(guān)系還沒有走到絕路,尚能轉(zhuǎn)圜。 謝狁道:“好。” 李化吉微笑:“我便讓碧荷準備一桌菜送來,我瞧你這幾日你瘦了?!?/br> 謝狁道:“好。” 他邊說,邊再不能忍受般,握住了李化吉的手。當肌膚相貼的那刻,謝狁重新有種活了過來的感覺。 他覺得身體里那些快枯萎死掉的東西又在復(fù)蘇,它們讓血液沸騰,也讓心臟鮮活,謝狁站在那兒,細細地品味著這種歡喜。 李化吉并沒有抽回手。 他們并肩,重新走回客房去,門一關(guān),謝狁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李化吉抱入懷中,他的雙臂禁錮著李化吉,他的身體契合著李化吉,他像一株藤蔓,緊緊地纏繞著她。 “化吉?!?/br> 謝狁輕輕地呢喃著李化吉的名字,他的臉貼著她的臉頰,肌膚相親,體溫相融,如此親密。 李化吉默然不語,只抬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肩膀。 碧荷很快就讓廚房準備了一桌菜,送進了客房。 婢女們端著佳肴,低眉順眼,仔細傳菜服侍,連聲咳嗽都不敢發(fā)出,就怕打擾了兩位貴人。 等菜傳好,被抱坐在謝狁懷里的李化吉輕描淡寫地掃了眼琳瑯滿目的菜肴,知道幾個婢女侍衛(wèi)為了讓主子們多進些食,實在絞盡腦汁。 她淡淡一笑,叫碧荷帶人退了下去,此時謝狁的手還撫在李化吉的小腹上。 他既感受不到孩子的心跳,也觸摸不出孩子的動靜,可是既然李化吉說孩子有了胎動,那便該有,他絞盡腦汁地去陪著李化吉圓這個謊言,與她分享喜悅。 他在努力維持著夫妻和睦的假相。 多可笑,明明知道這假相猶如泡沫般,脆弱易碎,他還要用昏了頭的聰明的頭腦去配合李化吉去繼續(xù)謊言。 李化吉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艱難,只道:“郎君,用膳了?!?/br> 謝狁立刻道:“你懷著孕,應(yīng)該多吃些?!?/br> 本該留下來伺候的婢女都被李化吉打發(fā)了出去,謝狁便自然而然地替李化吉布菜。 李化吉看謝狁細心地幫她拆乳鴿的骨頭,有些意興闌珊地看向大開的窗欞。 她的客房在船艙二層,是整個舫船最高的去處,離甲板足足有兩丈,從這兒跳下去,人死不死先不消說,孩子是肯定沒有了的。 李化吉回頭再看一眼拆好骨頭,往她碗里夾鴿rou的謝狁。 因為謝狁在,所以碧荷才會被她輕易地打發(fā)走,那些負責看顧她一舉一動的侍衛(wèi)才會心安理得地偷一下懶。 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時候了。 李化吉道:“我要吃魚,你替我剔魚刺?!?/br> 廚房做的是花骨魚,這種魚刺小又多,要剔干凈不容易,但李化吉要吃,謝狁自不會覺得難,正當他聚精會神剔刺時,就聽得凳子被踢翻的聲響,眼風(fēng)瞥見裙袂翻飛,環(huán)佩脆響,謝狁瞳孔緊縮,擲下筷子。 “李化吉!” 遲了。 李化吉已經(jīng)爬上了窗臺。 高高的窗臺,夏日的風(fēng)裹著女郎輕盈的身體,吹得她搖搖欲墜。 有金釵從她的發(fā)髻上墜落,過了會兒,才聽到落地的響聲,底下負責巡邏的侍衛(wèi)詫異:“怎么摔折了根釵子?” 謝狁急道:“李化吉,你別亂來?!?/br> 李化吉輕笑,她勾起腳,踢掉了笨重的鞋履,兩手撐在窗臺上,晃悠悠地道:“我清醒得很?!?/br> 謝狁意圖要過去,可是李化吉閉門不出時,就在用目光丈量著這間客房——從碧荷讓她挑房間時,她就一眼相中了這間房屋,房身修長,可擺放膳食的圓桌與窗臺有不小的距離,更不必說中間還擺著坐榻阻攔。 謝狁可以輕易接近她,可在那之前的時間,足夠她從窗臺上一躍而下。 于是這間房屋就成了李化吉在察覺到她被婢女侍衛(wèi)看守起來后,最佳的報復(fù)場地。 她盈盈笑道:“謝狁,聽到了嗎?我清醒無比,我從來沒有這般清醒?!?/br> 謝狁唇角下捺,他忍著情緒,道:“你知道這有多高嗎?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br> 李化吉全靠雙臂支撐才勉強坐住了窗臺,現(xiàn)在她居然還抬起一只手臂去撫她的肚子,這簡直讓謝狁心焦不已,恨不得一個箭步上去,就能把這不知死活的女郎搶救下來。 與謝狁的擔憂不同,李化吉顯得游刃有余,她摸著肚子,臉上還有初為人母的皎潔圣意,可是眼眸清凌凌的,帶著寒月冰凍的刺冷。 她道:“我問過船家,只是兩丈的高度罷了,我不一定能摔死,可是你的孩子一定會死。” 謝狁才不在乎什么孩子。他本就是親緣寡淡的人,并不追求世俗的子孫滿堂,他要一個孩子,只不過是因為那是李化吉的孩子而已。 李化吉,那么溫柔,那么在乎親人的李化吉,她應(yīng)當是喜歡孩子,也想擁有親生骨rou的吧? 可是她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呢? 在王之玄的客棧里,謝狁踢翻了那碗沒有熬成的墮胎藥后,從此藥汁濃郁的苦味就留在了他的味蕾之上。 這些日子,他每次進食,嘗不出百味,只有藥汁的苦味,哪怕他拼命吃下了點東西,腸胃也會將它甄別為萬惡的墮胎藥,拼命地將食物排擠出去,讓謝狁吐個辛苦。 他卻還在幫李化吉做寬解:她既已打算與他分開,怎么可能留下他們的孩子?亂世里大家活得都很辛苦,一個貌美的帶著拖油瓶的女郎更是如此。 所以謝狁可以理解李化吉,原諒李化吉。 可是眼下,就在他的船里,就在他們回到建鄴去的路上,李化吉還是不想要這個孩子。 她激進地爬上窗臺,用自己的性命威脅他。 只是因為不想要這個孩子而已。 “為什么?”謝狁不解,“你非要這樣對待你的孩子嗎?他有著你的血脈,是比李逢祥更親近的家人,你就這么不在乎他嗎?” 他明明隱隱有了答案,卻還要問,還要自取其辱。 他盯著李化吉,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那時流露出了脆弱的懇求,李化吉卻瞧得分明,于是她大笑起來,釵環(huán)亂顫,眉眼彎彎,春光濯洗她的眼眉。